【中篇小說】15 Minutes
◆ 為原創作品,轉載請先告知,否則即為盜文行為。
1. C
C是一個怪得太恰當的女生。
她不善交際,一個學期裡跟其他同學的交談不超過十句,以致於總是被人遺忘。她不善裝扮,一頭清湯掛麵的直黑髮卻總梳得整整齊齊,顯得巴掌大的臉更加蒼白。至於成績,不會對上位者造成威脅、卻也爛不到哪去。C像支波瀾不興半點、持平持到收盤的股票──不虧錢、卻沒半個人注意;很安全、卻沒人想買一張。
那是發生在C身上的,那年冬天的事。
-
一到冬季,天黑得很快。才過了五點,街燈就點著了,沿著路開放,像綻放著光芒的不知名花卉。
那是放學的時刻,在四周的喧鬧聲裡,C顯得格格不入。於是她把臉更加地埋進了黑色的圍巾裡邊,掩蓋冬天刺骨的寒意、也阻絕人群的紛擾。
巨大的城市籠蓋著她,彷彿亟欲灌輸她什麼似的、迫切地向她的耳、她的鼻、她的眼炫示它的繁華:人群鼎沸的鬧聲、車輛疾駛而過的喧囂、充滿火藥味的鳴笛、汙濁的廢棄油煙、華燈初上的火光明滅……
這個城市,簡直──至少對她而言──像個大型的垃圾焚化爐。C走在路燈下呈現暗紅色的人行道上,默默地在心底嘲諷著。
走過商店街、轉彎、過馬路、遵守交通號誌、走進車站、順著電扶梯像沒有意志的傀儡一般向下、刷卡、再向下,一切是那麼的機械而公式化。C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周遭的人──上班族、學生、情侶、家庭主婦、小孩、老人……這裡的人,多得讓人有些反感。每一張臉,都是一個個畫上了喜怒哀樂、甚至毫無表情的面具,在人海裡,浮浮沉沉。
C不在意那些人做了什麼──不論他在背英文還是日文單字、不論他用智慧型手機在上網、聊天、玩遊戲或者看一些她永遠也叫不出名字的影片、不論身旁情侶的卿卿我我多教人髮指、又或者不論那些老人小孩在熱烈討論今天晚餐的菜色如何如何。她不在意,真的,只是恰好看到。站在寫了「候車線」三個字的白線後方,C只是一如往常地在固定的位置等著固定一班列車進站。
「嗯,那不是C嗎?」
傳來的說話聲使她抬頭查看,那是與她同班的男同學,L。他正站在捷運站的金屬製垃圾桶旁邊,向她揮手。她猶豫了幾秒,才輕輕向他點了點頭。
在C意料之外的,L走了過來,似乎不在意她的冷淡回應地站在她身邊,與她交談。
「回家嗎?」他問。
C點點頭,「嗯。」輕應一個音節當回答,C沒有看他,只是抬起頭望望正在跳動、正在倒數的,黑底紅字的電子螢幕。
此時,對面月台的列車發出淒厲聲響,滑進了站內。「往淡水、新店、南勢角方向的旅客……」制式化的女聲,複誦著制式化的台詞,蜂湧而出的人群像一堆沙丁魚擠壓著彼此往出口游去。L跟著她的目光看向對面月台,不禁笑了一笑。「車站的人永遠這麼多。對了,妳不問我來這裡做什麼嗎?」
C遲疑了一會。「你來這幹嘛?」她配合的問了,惹得L笑了出來。
「今天是Q生日啊,我們約這裡集合,等等要去幫她慶生。」
Q是班上一個很受歡迎的女孩子,長相可愛、個性也活潑開朗。
見C表示了解的點點頭,L又補上一句:「其實妳聲音也滿可愛的嘛,平常都不說話、實在看不出來!有機會就跟大家多聊一點啊。」
C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微微點頭、不置一詞。門上的紅色警示燈在此時亮起,一閃一閃、像在風中晃蕩的紅色燈籠。有些詭異,卻奇異地讓她放下了心來。
「我等的車,來了。」她急促、卻鬆了口氣地說。
一陣接一陣有些強烈的風朝他們直衝了過來,打亂了她一頭烏絲。遠處的黑暗裡透出眩目的強光、像野獸發黃的眼珠。金屬跟金屬毫不留情的相互摩擦、碰撞,一聲厲似一聲地尖喊著,彷彿是什麼獸類夜中的慘嚎。然後它緩緩停下、停在她面前,朝她敞開了門……
「喂、C。」L連忙拉住她。「其實……妳可以跟我們一起來啊,如果妳不介意。」
猶豫了一會,她慌亂地搖了頭,在那一串的嗶嗶聲催促下踏入野獸大張的嘴中。
「……再見。」C說,在隔著一層門板的車廂裡。
「……再見。」隔著一層門板,在車廂外,L說,向她揮揮手。
-
「西門,往中正紀念堂方向的旅客……」
縮在靠窗的位置,C看來幾乎要睡著了──但也只是幾乎而已。
明知自己的書包裡壓著一些沉重而且還沒讀完的書,她卻絲毫沒有去翻動它們、甚至拿出它們的慾望。她像大多數的人一樣,只是面無表情的窩在這鐵製盒子的其中一角。
「龍山寺……」
車上下去了一些人、又上來了一些人。門緩緩的關上,然後列車又吱嘎著繼續行駛。車廂裡黃色的燈光使她有些暈眩、鐵軌與列車輪子不時地發出尖銳噪音,但車廂裡似乎沒有人對這些反感,依舊面無表情地繼續著他們手邊的事情。
車廂的窗外是一片漆黑、只偶爾有幾點帶著顏色的光點,飛快掠過而拖了一條長長的尾巴。從那面厚厚的玻璃,她打量起自己──不知為何,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地蒼白。
「江子翠……」
警示聲刺耳地催促起人們踏出列車的腳步,人好像又少了幾個。車廂外的冷風灌入車內,C拉緊衣領,無神的目光看向對面月台。那裡也有列車停靠下來,稀稀落落地將人們放了出來、讓他們魚貫擠向出口,彷彿列車是一尾懷孕的母魚、而人們是一尾尾魚苗,從母體掙扎著游出、再掙扎著游向上游。
窗戶因為她的靠近、以及她吐出的暖空氣而模糊起來。外頭的景象因為這層朦朧而開始搖晃,等車的、走動的人們的背影,都成了遙遠的光點,閃閃爍爍──像是星星。
列車再一次啟動了,拽下搖晃的星光成了一條足跡。
C看著自己淺淺的倒影,「流星呢……要許願嗎?」隨即扯起一抹笑,嘲弄自己的天真。那些「星星」們飛快地掠過,劃破她映在車窗上的影子、一個個沒入了黑暗。席天捲地的黑色張狂地滲透窗戶,在距離她咫尺之遙之處,齜牙咧嘴。列車不規則地敲打著軌道、暈黃的光線擁擠著這整個車廂,似乎正在盡力榨乾人們的軀殼。C注視著自己、倒影注視著C,她有一瞬忘記了自己所處的空間,也忘記了這個空間裡充斥著的、滴答作響如機械般運轉著的時間。
她似乎在尖叫,那個搖曳的、半透明的C。
C默默將手伸出,貼上了那個沒有溫度、冰冷的影子。就像在藉著一點微薄的溫度,跟另外一個自己溝通。
「新埔……」
強烈的光害在摧毀「她」,連「她」的尖喊也一併灰飛煙滅。來不及求救。
「左側開門。」
金屬銀色的門向左右滑開、伴隨一聲長歎。C的視線無奈地穿越了窗子降落在對面月台。她看到了Q,Q也許是為了今天的生日派對特地請了假,髮型看得出一番特別設計、精緻的小臉掛著迷人的微笑。
Q是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從她漾著的甜美笑意就可以理解。來來去去的眾多過客也都忍不住要多看她一眼,就連C也不能例外。她總是以艷羨的目光看著成為眾人焦點的Q。
C突然想起L的稱讚,不知為何。
「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也許我會努力跟她一樣也不一定……」
Q的背影也化作一抹流星的時候,C試著在窗戶上、對著自己的倒影扯出一抹跟Q一樣的微笑,揣摩著那樣的弧度。
僵硬著的、搖曳著的、半透明的C,努力抽空微笑、然後尖叫。
那瞬間她好像聽見了時間的腳步。它匆忙地自車廂一端奔到另一端,滴滴答答地,捲起一陣激狂的風。C慌忙閉上眼睛,沒看見那個「她」在風中,如飛砂、消蝕流逝……
-
睜開眼睛。
C在車站、列車剛要竄入月台。前後左右,沒有L、沒有Q,只有如紅色燈籠般在風中隱隱現現的警示燈。
搖晃了有點沉的腦袋、C看著手錶──剛剛那15分鐘、只是一陣蔽眼雲煙?
列車停下在她眼前,然後朝她敞開了門。C猶豫了幾秒、舉步踏入……
2. L
L沒有說過他是個特別的人。
一雙銳利的眸子在厚重的眼鏡鏡片下掩蓋得很牢、一頭棕色亂髮在東方人之中顯得很突出。
此刻,他立在風中,手裡緊握著一包巧克力棒、靠在學校頂樓早已生鏽發黃的鐵絲網上,一點也不在意雪白的制服會被染髒──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該在意。
頻頻看向手錶。
七點十五分整、手機的鈴聲開始大聲喧鬧。L急切地接起:「喂?」
一串銀鈴似的笑聲自話筒那端流瀉而出──那是Q的聲音。「不錯嘛……這次倒是滿快就接電話了啊。」她倒是顯得從容而自在、一派輕鬆愜意,與L成了明顯對比。
L皺起了眉頭。
「喂?別裝沉默喲,L。」Q格格地笑著。「照慣例喲,15分鐘。」
L的眉頭更加緊蹙、只是不吭一聲地掛斷了電話。
「煩死了。」
叼起了一根巧克力棒,L洩憤似地狠狠嚼著。
-
L一睜開眼睛,就知道大事不妙。微弱的橙色街燈光線自窗外流瀉進來,而他坐在空蕩蕩的教室中央,教室前方掛著的時鐘顯示早已放學十五分鐘。
「該死。」
一把拎起書包、長腿一跨,L飛也似地奔出教室。順著螺旋型的樓梯快速向下,急切的步伐直到校門口才硬生生止住。肅著一張臉的教官正守在出入口做服儀檢查、使L在心底暗暗呻吟,一邊掏出手機一瞧──果然,有簡訊。
「送給早上無禮的你。」署名是Q。再往下拉:「計時開始,17:25:00。」
「無禮?我──」L努力地左思右想、好不容易才想到自己在最後掛了她電話,可能因而冒犯了她的這件事。「噢,該死,這樣她也要計較。」他恨恨低咒著。
電子手錶上顯示的數字跳到了17:26:32,他才好不容易衝出校門。沿著大馬路橫衝直撞,跟許多行人碰撞或者擦肩而過,直到碰上一個紅燈才允許自己停止下來。喘息、呼吸,在寒冷的空氣裡,每口呼出的氣息都飄成縷縷白煙,吸進胸腔裡的每口氣都急遽地收縮起他的氣管、傳來了陣陣拉扯般的疼痛。
「欸,這不是L嗎?怎麼這麼狼狽啊!」
有個人一拳捶上了L的背脊,痛得他差點飆出一串髒話。
「誰啦!」他跳起來大吼,泛了淚光的眼角瞄到對街大樓上電子螢幕顯示的時間。
17:29:29。黑底紅字的。
「欸,真的很痛哦?抱歉抱歉。」那個人,L的死黨,R,痞痞地笑著道歉。
「我才不要你的抱歉,我沒時間了……」L正想回他一拳,這才發現R手中牽著的腳踏車。看向對面正在倒數計時的行人號誌,他心念一動……
03……
他搶過腳踏車的龍頭。
02……
R愣楞地鬆開了手、表情錯愕。
01……
L身子一翻、躍上了車子。
00。
綠燈亮起,L連人帶車像一支飛箭般疾射而出,拼命踩動著踏板,R的影子被遠遠拋在後面。
「喂,你強盜啊!」R不敢置信地大喊。
「明天把車還你啦!」L沒有回頭,吼著。「我趕時間!」
17:29:51。
人行道上的路人紛紛走避,有些人甚至嘰哩呱啦的指著他大罵,但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身旁的景物像快轉的劣質影帶霧成一片,腳踏車的鐵鍊和齒輪緊繃著,發出吱吱嘎嘎的噪音。L感覺小腿裡有乳酸開始累積,顛簸的路面顛簸著他,加速著他的不適。
17:31:27。
距離車站還有兩個街區,明明是平時經常經過的路段,此刻卻覺得永遠也走不完。
尚未平緩的呼吸在瘋狂的疾行中又一次急促起來,向肺部用力的擰啊、捏的,擠出幾乎所有可用的氣體,就像在壓扁一個裝滿飲料的鋁箔包。L咬緊下唇,逼迫自己繼續向前。
腳已經開始逐漸麻痺,L看著那雙正在失去意識的雙腿,明明已經毫無感覺卻仍然反覆地運轉著。冷風撲面而來,露出森冷的尖牙,瘋狂地釘上了L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臉、手、頸子,都無可避免。
剩下半個街區。
17:35:23。
吱嘎吱嘎,單調的聲音,凝聚、放大。心臟盲目地撞擊著肋骨、沉重得猶如鐵球在敲擊建築物。
L真的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垮。
藍色的車站招牌近在眼前,他跳下腳踏車,不管它有沒有支撐或者會不會倒下。那雙早已撐過疲勞的臨界點的腿,無力地支撐著他,他甚至難以取得平衡,只能顫抖著、搖搖晃晃地繼續向前。
放學的尖峰時刻,手扶梯上早已排滿了人。L倚著扶手、枯等著自己到達下一層樓。
17:37:21。手錶上的時間,仍然不留情地、規律地跳動著,彷彿它是這世界的心跳,並且一下又一下地、在L的腦海裡敲響出沉重的警鐘。
跌跌撞撞地下了手扶梯,匆忙地用最後一點力氣跑到刷卡的機器旁邊、慌亂地翻找起那張不知壓在哪裡的悠遊卡。L第一次痛恨起自己書包的雜亂。
17:38:20、17:38:21……
他放棄了,放棄尋找那張卡片的下落。轉身走向服務台,他向服務人員扯了個謊。
「我想上個廁所,不知道方不方便讓我進去……?」
很爛的謊言,他知道,但是現在沒有更多時間讓他細思一個更完美、更縝密的計畫了。
沒有時間了。藉著這個蹩腳的謊言,他用最快的速度混進了月台區。
17:39:00。
L在人潮紛亂的月台上努力排開人群前進、像一尾逆流而上的幼魚。
17:39:05。
他知道她都站在那裏──就差一點了──
17:39:15。
紅色的警示燈亮了起來,燒痛了他的眼睛。
17:39:30。
強烈的氣流猛襲而來,遠處的黑暗迸發出強光,宛如一隻負傷咆哮的野獸,正面向他撞了過來。L看見C的黑髮在風中上下飄動,細細的黑色在空氣中,出現、消失,出現、隱沒。那班列車停靠在固定的位置、發出重重的哼氣聲。
「不──不可以!」
門敞開了。她沒在人群裡面踏進了那節車廂。
17:39:51。
最後一節車廂的最後一扇門前。列車發出了急促而尖銳的聲響、像正在趕著拍子的快板一樣。不應該這麼早關上的門,此刻正在向彼此靠近著。
「C──」
L往前伸出手、幾乎要搆到她的肩膀。
17:39:59……
「L,小心你的手!」
C聽到聲音,回頭了,此時那兩片門板因為閉合而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喀。她眼神訝異的看著門外的L,以及L身旁正握著L的手的……Q。
「再見。」Q微笑著輕聲說道,輕輕地向她揮揮手。
那道微笑,燦爛得好異常。
3. R
R的心情很愉悅。
即使大清早的教室冷而且空無一人,像荒郊野外的墓場一般死寂,也全然影響不了他的好心情。他細聲哼著輕快的旋律、優雅地在桌上攤開報紙,然後開始享用索然無味的早餐──幾片白吐司。
報紙的標題還是一如媒體的慣例,又大又黑的粗體字以及讓人怵目驚心的文句──「台北捷運追撞事故 多人輕重傷」,就擱在首頁的最上頭。
此時,開門聲傳來。R轉頭看向教室門口,「早啊。」
那是C,她似乎有些不適應有人向她打招呼。「……早。」她侷促地道早,低下頭、快步地走到自己位置上坐好。
R的目光跟隨了她一會兒,見她似乎不打算開口,倒也不怎麼介意她的窘困。他聳聳肩,繼續閱讀著報紙上頭版的報導,直到手機傳來尖銳的簡訊通知聲,割壞了一室寧靜。
「少插手。」署名是Q。簡短的文字顯示了她的不悅,不過這只是逗樂了R。
他呼喚前頭坐著的女生:「喂,C。」
C回頭,神情不解。R拿起了報紙,向她晃一晃。
「這不是妳平常搭的那班車嗎?」
-
C後來在龍山寺站下了車,對向月台的列車正好停靠了下來,她沒有猶疑地搭上了那班反方向的車,回到車站。
她反覆在月台處逡巡、徘徊,然而卻沒見到L──當然也沒看到Q。又是一場夢?還是今天她已經累得神智不清?她甩了甩頭,有點後悔自己竟然花費了這一些時間想回來了解他們究竟要告訴她「什麼」。C於是搭上了下一班列車,再一次往回家的方向邁進。
她比平常晚了兩班車的時間。領悟到這點使C有些懊惱,但車仍然循著同樣的路線行進著,彷彿一切如常。
制式化的西門。制式化的龍山寺。制式化的江子翠。制式化的新埔……
「各位旅客您好,因前方列車發生事故,本班列車將暫時停止運轉以等候事故排除。造成您的不便,敬請見諒……」
那句一點也不平常的台詞由制式化的女聲擔綱演出,她忽然很難假裝一切如常。
車廂裡的人開始騷動,只有C像是要睡著似地窩在那邊、毫無反應。突然間,像是驚醒了一般,她猛地看向手上的錶──距離她「第二次」離開車站,正好過了15分鐘。
他看見她、但她沒看見他。R站在月台的角落,別有深意的扯出一抹笑,然後悄悄地、全然地隱入了黑暗。
「辛苦你了……」
1. C
C是一個怪得太恰當的女生。
她不善交際,一個學期裡跟其他同學的交談不超過十句,以致於總是被人遺忘。她不善裝扮,一頭清湯掛麵的直黑髮卻總梳得整整齊齊,顯得巴掌大的臉更加蒼白。至於成績,不會對上位者造成威脅、卻也爛不到哪去。C像支波瀾不興半點、持平持到收盤的股票──不虧錢、卻沒半個人注意;很安全、卻沒人想買一張。
那是發生在C身上的,那年冬天的事。
-
一到冬季,天黑得很快。才過了五點,街燈就點著了,沿著路開放,像綻放著光芒的不知名花卉。
那是放學的時刻,在四周的喧鬧聲裡,C顯得格格不入。於是她把臉更加地埋進了黑色的圍巾裡邊,掩蓋冬天刺骨的寒意、也阻絕人群的紛擾。
巨大的城市籠蓋著她,彷彿亟欲灌輸她什麼似的、迫切地向她的耳、她的鼻、她的眼炫示它的繁華:人群鼎沸的鬧聲、車輛疾駛而過的喧囂、充滿火藥味的鳴笛、汙濁的廢棄油煙、華燈初上的火光明滅……
這個城市,簡直──至少對她而言──像個大型的垃圾焚化爐。C走在路燈下呈現暗紅色的人行道上,默默地在心底嘲諷著。
走過商店街、轉彎、過馬路、遵守交通號誌、走進車站、順著電扶梯像沒有意志的傀儡一般向下、刷卡、再向下,一切是那麼的機械而公式化。C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周遭的人──上班族、學生、情侶、家庭主婦、小孩、老人……這裡的人,多得讓人有些反感。每一張臉,都是一個個畫上了喜怒哀樂、甚至毫無表情的面具,在人海裡,浮浮沉沉。
C不在意那些人做了什麼──不論他在背英文還是日文單字、不論他用智慧型手機在上網、聊天、玩遊戲或者看一些她永遠也叫不出名字的影片、不論身旁情侶的卿卿我我多教人髮指、又或者不論那些老人小孩在熱烈討論今天晚餐的菜色如何如何。她不在意,真的,只是恰好看到。站在寫了「候車線」三個字的白線後方,C只是一如往常地在固定的位置等著固定一班列車進站。
「嗯,那不是C嗎?」
傳來的說話聲使她抬頭查看,那是與她同班的男同學,L。他正站在捷運站的金屬製垃圾桶旁邊,向她揮手。她猶豫了幾秒,才輕輕向他點了點頭。
在C意料之外的,L走了過來,似乎不在意她的冷淡回應地站在她身邊,與她交談。
「回家嗎?」他問。
C點點頭,「嗯。」輕應一個音節當回答,C沒有看他,只是抬起頭望望正在跳動、正在倒數的,黑底紅字的電子螢幕。
此時,對面月台的列車發出淒厲聲響,滑進了站內。「往淡水、新店、南勢角方向的旅客……」制式化的女聲,複誦著制式化的台詞,蜂湧而出的人群像一堆沙丁魚擠壓著彼此往出口游去。L跟著她的目光看向對面月台,不禁笑了一笑。「車站的人永遠這麼多。對了,妳不問我來這裡做什麼嗎?」
C遲疑了一會。「你來這幹嘛?」她配合的問了,惹得L笑了出來。
「今天是Q生日啊,我們約這裡集合,等等要去幫她慶生。」
Q是班上一個很受歡迎的女孩子,長相可愛、個性也活潑開朗。
見C表示了解的點點頭,L又補上一句:「其實妳聲音也滿可愛的嘛,平常都不說話、實在看不出來!有機會就跟大家多聊一點啊。」
C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微微點頭、不置一詞。門上的紅色警示燈在此時亮起,一閃一閃、像在風中晃蕩的紅色燈籠。有些詭異,卻奇異地讓她放下了心來。
「我等的車,來了。」她急促、卻鬆了口氣地說。
一陣接一陣有些強烈的風朝他們直衝了過來,打亂了她一頭烏絲。遠處的黑暗裡透出眩目的強光、像野獸發黃的眼珠。金屬跟金屬毫不留情的相互摩擦、碰撞,一聲厲似一聲地尖喊著,彷彿是什麼獸類夜中的慘嚎。然後它緩緩停下、停在她面前,朝她敞開了門……
「喂、C。」L連忙拉住她。「其實……妳可以跟我們一起來啊,如果妳不介意。」
猶豫了一會,她慌亂地搖了頭,在那一串的嗶嗶聲催促下踏入野獸大張的嘴中。
「……再見。」C說,在隔著一層門板的車廂裡。
「……再見。」隔著一層門板,在車廂外,L說,向她揮揮手。
-
「西門,往中正紀念堂方向的旅客……」
縮在靠窗的位置,C看來幾乎要睡著了──但也只是幾乎而已。
明知自己的書包裡壓著一些沉重而且還沒讀完的書,她卻絲毫沒有去翻動它們、甚至拿出它們的慾望。她像大多數的人一樣,只是面無表情的窩在這鐵製盒子的其中一角。
「龍山寺……」
車上下去了一些人、又上來了一些人。門緩緩的關上,然後列車又吱嘎著繼續行駛。車廂裡黃色的燈光使她有些暈眩、鐵軌與列車輪子不時地發出尖銳噪音,但車廂裡似乎沒有人對這些反感,依舊面無表情地繼續著他們手邊的事情。
車廂的窗外是一片漆黑、只偶爾有幾點帶著顏色的光點,飛快掠過而拖了一條長長的尾巴。從那面厚厚的玻璃,她打量起自己──不知為何,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地蒼白。
「江子翠……」
警示聲刺耳地催促起人們踏出列車的腳步,人好像又少了幾個。車廂外的冷風灌入車內,C拉緊衣領,無神的目光看向對面月台。那裡也有列車停靠下來,稀稀落落地將人們放了出來、讓他們魚貫擠向出口,彷彿列車是一尾懷孕的母魚、而人們是一尾尾魚苗,從母體掙扎著游出、再掙扎著游向上游。
窗戶因為她的靠近、以及她吐出的暖空氣而模糊起來。外頭的景象因為這層朦朧而開始搖晃,等車的、走動的人們的背影,都成了遙遠的光點,閃閃爍爍──像是星星。
列車再一次啟動了,拽下搖晃的星光成了一條足跡。
C看著自己淺淺的倒影,「流星呢……要許願嗎?」隨即扯起一抹笑,嘲弄自己的天真。那些「星星」們飛快地掠過,劃破她映在車窗上的影子、一個個沒入了黑暗。席天捲地的黑色張狂地滲透窗戶,在距離她咫尺之遙之處,齜牙咧嘴。列車不規則地敲打著軌道、暈黃的光線擁擠著這整個車廂,似乎正在盡力榨乾人們的軀殼。C注視著自己、倒影注視著C,她有一瞬忘記了自己所處的空間,也忘記了這個空間裡充斥著的、滴答作響如機械般運轉著的時間。
她似乎在尖叫,那個搖曳的、半透明的C。
C默默將手伸出,貼上了那個沒有溫度、冰冷的影子。就像在藉著一點微薄的溫度,跟另外一個自己溝通。
「新埔……」
強烈的光害在摧毀「她」,連「她」的尖喊也一併灰飛煙滅。來不及求救。
「左側開門。」
金屬銀色的門向左右滑開、伴隨一聲長歎。C的視線無奈地穿越了窗子降落在對面月台。她看到了Q,Q也許是為了今天的生日派對特地請了假,髮型看得出一番特別設計、精緻的小臉掛著迷人的微笑。
Q是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從她漾著的甜美笑意就可以理解。來來去去的眾多過客也都忍不住要多看她一眼,就連C也不能例外。她總是以艷羨的目光看著成為眾人焦點的Q。
C突然想起L的稱讚,不知為何。
「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也許我會努力跟她一樣也不一定……」
Q的背影也化作一抹流星的時候,C試著在窗戶上、對著自己的倒影扯出一抹跟Q一樣的微笑,揣摩著那樣的弧度。
僵硬著的、搖曳著的、半透明的C,努力抽空微笑、然後尖叫。
那瞬間她好像聽見了時間的腳步。它匆忙地自車廂一端奔到另一端,滴滴答答地,捲起一陣激狂的風。C慌忙閉上眼睛,沒看見那個「她」在風中,如飛砂、消蝕流逝……
-
睜開眼睛。
C在車站、列車剛要竄入月台。前後左右,沒有L、沒有Q,只有如紅色燈籠般在風中隱隱現現的警示燈。
搖晃了有點沉的腦袋、C看著手錶──剛剛那15分鐘、只是一陣蔽眼雲煙?
列車停下在她眼前,然後朝她敞開了門。C猶豫了幾秒、舉步踏入……
2. L
L沒有說過他是個特別的人。
一雙銳利的眸子在厚重的眼鏡鏡片下掩蓋得很牢、一頭棕色亂髮在東方人之中顯得很突出。
此刻,他立在風中,手裡緊握著一包巧克力棒、靠在學校頂樓早已生鏽發黃的鐵絲網上,一點也不在意雪白的制服會被染髒──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該在意。
頻頻看向手錶。
七點十五分整、手機的鈴聲開始大聲喧鬧。L急切地接起:「喂?」
一串銀鈴似的笑聲自話筒那端流瀉而出──那是Q的聲音。「不錯嘛……這次倒是滿快就接電話了啊。」她倒是顯得從容而自在、一派輕鬆愜意,與L成了明顯對比。
L皺起了眉頭。
「喂?別裝沉默喲,L。」Q格格地笑著。「照慣例喲,15分鐘。」
L的眉頭更加緊蹙、只是不吭一聲地掛斷了電話。
「煩死了。」
叼起了一根巧克力棒,L洩憤似地狠狠嚼著。
-
L一睜開眼睛,就知道大事不妙。微弱的橙色街燈光線自窗外流瀉進來,而他坐在空蕩蕩的教室中央,教室前方掛著的時鐘顯示早已放學十五分鐘。
「該死。」
一把拎起書包、長腿一跨,L飛也似地奔出教室。順著螺旋型的樓梯快速向下,急切的步伐直到校門口才硬生生止住。肅著一張臉的教官正守在出入口做服儀檢查、使L在心底暗暗呻吟,一邊掏出手機一瞧──果然,有簡訊。
「送給早上無禮的你。」署名是Q。再往下拉:「計時開始,17:25:00。」
「無禮?我──」L努力地左思右想、好不容易才想到自己在最後掛了她電話,可能因而冒犯了她的這件事。「噢,該死,這樣她也要計較。」他恨恨低咒著。
電子手錶上顯示的數字跳到了17:26:32,他才好不容易衝出校門。沿著大馬路橫衝直撞,跟許多行人碰撞或者擦肩而過,直到碰上一個紅燈才允許自己停止下來。喘息、呼吸,在寒冷的空氣裡,每口呼出的氣息都飄成縷縷白煙,吸進胸腔裡的每口氣都急遽地收縮起他的氣管、傳來了陣陣拉扯般的疼痛。
「欸,這不是L嗎?怎麼這麼狼狽啊!」
有個人一拳捶上了L的背脊,痛得他差點飆出一串髒話。
「誰啦!」他跳起來大吼,泛了淚光的眼角瞄到對街大樓上電子螢幕顯示的時間。
17:29:29。黑底紅字的。
「欸,真的很痛哦?抱歉抱歉。」那個人,L的死黨,R,痞痞地笑著道歉。
「我才不要你的抱歉,我沒時間了……」L正想回他一拳,這才發現R手中牽著的腳踏車。看向對面正在倒數計時的行人號誌,他心念一動……
03……
他搶過腳踏車的龍頭。
02……
R愣楞地鬆開了手、表情錯愕。
01……
L身子一翻、躍上了車子。
00。
綠燈亮起,L連人帶車像一支飛箭般疾射而出,拼命踩動著踏板,R的影子被遠遠拋在後面。
「喂,你強盜啊!」R不敢置信地大喊。
「明天把車還你啦!」L沒有回頭,吼著。「我趕時間!」
17:29:51。
人行道上的路人紛紛走避,有些人甚至嘰哩呱啦的指著他大罵,但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身旁的景物像快轉的劣質影帶霧成一片,腳踏車的鐵鍊和齒輪緊繃著,發出吱吱嘎嘎的噪音。L感覺小腿裡有乳酸開始累積,顛簸的路面顛簸著他,加速著他的不適。
17:31:27。
距離車站還有兩個街區,明明是平時經常經過的路段,此刻卻覺得永遠也走不完。
尚未平緩的呼吸在瘋狂的疾行中又一次急促起來,向肺部用力的擰啊、捏的,擠出幾乎所有可用的氣體,就像在壓扁一個裝滿飲料的鋁箔包。L咬緊下唇,逼迫自己繼續向前。
腳已經開始逐漸麻痺,L看著那雙正在失去意識的雙腿,明明已經毫無感覺卻仍然反覆地運轉著。冷風撲面而來,露出森冷的尖牙,瘋狂地釘上了L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臉、手、頸子,都無可避免。
剩下半個街區。
17:35:23。
吱嘎吱嘎,單調的聲音,凝聚、放大。心臟盲目地撞擊著肋骨、沉重得猶如鐵球在敲擊建築物。
L真的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垮。
藍色的車站招牌近在眼前,他跳下腳踏車,不管它有沒有支撐或者會不會倒下。那雙早已撐過疲勞的臨界點的腿,無力地支撐著他,他甚至難以取得平衡,只能顫抖著、搖搖晃晃地繼續向前。
放學的尖峰時刻,手扶梯上早已排滿了人。L倚著扶手、枯等著自己到達下一層樓。
17:37:21。手錶上的時間,仍然不留情地、規律地跳動著,彷彿它是這世界的心跳,並且一下又一下地、在L的腦海裡敲響出沉重的警鐘。
跌跌撞撞地下了手扶梯,匆忙地用最後一點力氣跑到刷卡的機器旁邊、慌亂地翻找起那張不知壓在哪裡的悠遊卡。L第一次痛恨起自己書包的雜亂。
17:38:20、17:38:21……
他放棄了,放棄尋找那張卡片的下落。轉身走向服務台,他向服務人員扯了個謊。
「我想上個廁所,不知道方不方便讓我進去……?」
很爛的謊言,他知道,但是現在沒有更多時間讓他細思一個更完美、更縝密的計畫了。
沒有時間了。藉著這個蹩腳的謊言,他用最快的速度混進了月台區。
17:39:00。
L在人潮紛亂的月台上努力排開人群前進、像一尾逆流而上的幼魚。
17:39:05。
他知道她都站在那裏──就差一點了──
17:39:15。
紅色的警示燈亮了起來,燒痛了他的眼睛。
17:39:30。
強烈的氣流猛襲而來,遠處的黑暗迸發出強光,宛如一隻負傷咆哮的野獸,正面向他撞了過來。L看見C的黑髮在風中上下飄動,細細的黑色在空氣中,出現、消失,出現、隱沒。那班列車停靠在固定的位置、發出重重的哼氣聲。
「不──不可以!」
門敞開了。她沒在人群裡面踏進了那節車廂。
17:39:51。
最後一節車廂的最後一扇門前。列車發出了急促而尖銳的聲響、像正在趕著拍子的快板一樣。不應該這麼早關上的門,此刻正在向彼此靠近著。
「C──」
L往前伸出手、幾乎要搆到她的肩膀。
17:39:59……
「L,小心你的手!」
C聽到聲音,回頭了,此時那兩片門板因為閉合而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喀。她眼神訝異的看著門外的L,以及L身旁正握著L的手的……Q。
「再見。」Q微笑著輕聲說道,輕輕地向她揮揮手。
那道微笑,燦爛得好異常。
3. R
R的心情很愉悅。
即使大清早的教室冷而且空無一人,像荒郊野外的墓場一般死寂,也全然影響不了他的好心情。他細聲哼著輕快的旋律、優雅地在桌上攤開報紙,然後開始享用索然無味的早餐──幾片白吐司。
報紙的標題還是一如媒體的慣例,又大又黑的粗體字以及讓人怵目驚心的文句──「台北捷運追撞事故 多人輕重傷」,就擱在首頁的最上頭。
此時,開門聲傳來。R轉頭看向教室門口,「早啊。」
那是C,她似乎有些不適應有人向她打招呼。「……早。」她侷促地道早,低下頭、快步地走到自己位置上坐好。
R的目光跟隨了她一會兒,見她似乎不打算開口,倒也不怎麼介意她的窘困。他聳聳肩,繼續閱讀著報紙上頭版的報導,直到手機傳來尖銳的簡訊通知聲,割壞了一室寧靜。
「少插手。」署名是Q。簡短的文字顯示了她的不悅,不過這只是逗樂了R。
他呼喚前頭坐著的女生:「喂,C。」
C回頭,神情不解。R拿起了報紙,向她晃一晃。
「這不是妳平常搭的那班車嗎?」
-
C後來在龍山寺站下了車,對向月台的列車正好停靠了下來,她沒有猶疑地搭上了那班反方向的車,回到車站。
她反覆在月台處逡巡、徘徊,然而卻沒見到L──當然也沒看到Q。又是一場夢?還是今天她已經累得神智不清?她甩了甩頭,有點後悔自己竟然花費了這一些時間想回來了解他們究竟要告訴她「什麼」。C於是搭上了下一班列車,再一次往回家的方向邁進。
她比平常晚了兩班車的時間。領悟到這點使C有些懊惱,但車仍然循著同樣的路線行進著,彷彿一切如常。
制式化的西門。制式化的龍山寺。制式化的江子翠。制式化的新埔……
「各位旅客您好,因前方列車發生事故,本班列車將暫時停止運轉以等候事故排除。造成您的不便,敬請見諒……」
那句一點也不平常的台詞由制式化的女聲擔綱演出,她忽然很難假裝一切如常。
車廂裡的人開始騷動,只有C像是要睡著似地窩在那邊、毫無反應。突然間,像是驚醒了一般,她猛地看向手上的錶──距離她「第二次」離開車站,正好過了15分鐘。
他看見她、但她沒看見他。R站在月台的角落,別有深意的扯出一抹笑,然後悄悄地、全然地隱入了黑暗。
「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