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本文/墨望)
卡羅曾經是這片大陸上最富裕的都城之一,聚集著所有的貴族、王室、名人。但因為這裡地下蘊含的特殊金屬反應以及適於實驗載體繁殖生存的氣候等等,這裡逐漸被所謂的「科學家」或者「研究者」給佔據,什麼樣的人都有……為國家研究的、自己進行學術研究的、假借實驗之名謀取補助金的偽學究等等。
當然這是起因於有些漏洞是無法可管的緣故……例如只要每個月上報屬於自己的研究成果不但不怎麼會受到上層打壓,繳交上去的結果如果對於社會有實質利益,還會額外得到賞金或者是其他酬勞等等……
布克索爾在想,自己來這座城市生活多久了?他成年後大部分的生活都耗在這裡,現在猛然一想才驚覺竟然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
到了現在,已經沒什麼人會以卡羅來稱呼這座城市了,而是以「實驗之都」來代替原有的名稱。
不過,不管是什麼樣的東西,比如潮流、或者時代,都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平淡下來,所謂的實驗之都就正處於這樣的尷尬期。發明和研究逐漸充斥而浮濫,其實已經沒有多少新奇主意能產生令人熱血、嚮往的理由了──太多性質相似的東西只會惹來大家厭煩,反而恨不得把那筆開銷用在民生問題上。
布克索爾曾經很欣賞這座城市裡帶有鵝卵黃的混凝土建築、具有古銅般質感的箱型裝飾路燈,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整座城市充滿著的活力與熱情。然而現在,所有建築幾乎被金屬物質或者其他合成材料所取代,街道上的文藝氣息越來越少,連人跟人之間的情感都逐漸疏遠冷淡……簡直是一座完全沒有生命色彩的鋼鐵城市。
縱然他是名學者,但人類追求美感事物是與生俱來的天性。
「布克索爾教授,您早!」
──當然太過艷麗、太過標新立異的美感不算在內。
他有點無奈地看著連敲門這種禮貌都教不會、也講不聽的女孩。啊啊──今天是鮮紅色碎花蕾絲邊洋裝嗎?
真不知道現在年輕小女生的審美是哪裡出了問題?究竟為什麼會把自己的頭髮染上不自然的金黃色?甚至還把最不天然的瞳孔變色片天天戴在眼睛上?那束起高馬尾的髮圈也太過招搖……為什麼要鑲嵌人工彩鑽?
說是要追求流行趨勢……也罷,他從來不懂這套。
「希瓦拉,我說過要注意禮節……進來請敲門。」
「那也得等教授您願意穿上我給您送來的……嗯、那件亮綠色西裝外套再說唷。」
說到她送來的東西,那可多了。希瓦拉看著那個木箱上頭整齊擺放的衣服堆,隨口點了一件衣服出來,反正她知道布克索爾是絕對不可能會穿的。他向來注重小細節──比如整齊。就算是自己用不上的東西還是會規規矩矩安置在一個地方,而且一定會分門別類。
縱然他每天都看得到或者……每每看見都會使心情變得不好。
「這些都是給您寫報告的題材,不過內容都是大同小異的啦,而且……您應該不感興趣的說。」
希瓦拉隨手就將那編織包裡的資料全都給放到了桌上,一整疊還沒做過分類的文件讓布克索爾無意識地皺起眉:這女孩怎麼說不聽呢?
然而,很多無奈他只能放在心底。說到底,這女孩毅力相當驚人,他都已經明白地說過好幾次自己並不需要助手了──雖然在這女孩身上是不必有任何開支,但布克索爾仍然認為這樣不太妥當……只是多次勸導無效之下,他也就只能隨著她去了。
說起來,這小女孩的哥哥曾經是自己的學生,如果記得不錯現在應該也出社會有一陣子了……還記得當初要畢業之前那女孩的哥哥還來找自己談了一會,說明他看不見「科學家」的未來,想從事別的行業──就現在看來,布克索爾認為他的想法並沒有錯。
至於這小女孩為何老黏著自己?恐怕是連她自己都不記得了哪……也許就只能解釋成因為單純的崇拜了吧。
他先花了點時間把文件排好,然後一一將那些所謂的論文題材全數翻閱過。的確,新奇的東西是越來越少了,幾乎找不到什麼新鮮事兒……他不禁也要想,做為科學學者的生涯是不是也該換換方向?
當布克索爾從文件當中抬起頭,希瓦拉正從信箱中拿出今天的信件清點著數量。
「二十七封,好多哦?昨天才十五封的說。」
「信?……啊,是了,裡面有沒有洛拉斯這個人寄過來的?」
「沒有的說,您已經連續兩個禮拜這樣問我了唷,教──授。」
「……把那些奇怪的語助詞拿掉。」
「才不要呢,這已經是習慣了說,啾──咪。」像是刻意一般地變本加厲,希瓦拉笑得一臉捉弄。
嘆口氣,縱然那些詞彙並不影響整體表達,但布克索爾就是覺得,為何一句話得用這麼多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贅詞攪和在裏頭?雖然他也清楚這女孩不過十三歲……但這麼嚴重的「娃娃音」,他可不認為那是自然產生的。
唉,也罷。布克索爾將自己的思緒硬是截斷,轉移到對自己而言顯然重要得多的事情之上。
照理來說這位名叫洛拉斯的科學家應該是兩個禮拜會固定有一封信過來,可是不知為何,這一個月以來就沒再收到他的來信了,這個問題讓布克索爾相當困擾。
關於洛拉斯這個人,其實他們倆還沒正式見過面,截至目前都是以書信做為交談媒介。一開始是布克索爾主動對洛拉斯提出「對他的實驗很感興趣」的──不得不說,洛拉斯的實驗和發明總能讓布克索爾做出引人注目的報導。
可惜洛拉斯從事科學家三十多年來,做過的實驗和發明並不多,而且研究要成功得花費的時間和成本可一點也不少。本來兩人的書信是三天往來一封,但在十幾年前,洛拉斯在信中告知布克索爾自己即將遠離這個被過多同業人士進駐的卡羅,到別處去進行新實驗──準確來說是去找尋新的靈感。那段時間裡,洛拉斯總是在研究上處處碰壁,連帶布克索爾的學術研究也跟著停擺好一陣子。
洛拉斯在離開前才又寫了封信給布克索爾,說明他想研究的題材。
那種題材──說實在,他總覺得是太過於夢幻而且不切實際了一些……甚至可以說是天方夜譚。從人類開始存活在世界上開始,這類的研究、議題就不曾斷過,但沒有一個人可以成功──那根本是逆天而為。
所謂的「長生不老」或者「不死靈藥」。
很難有人可以抗拒這種誘惑,卻也都明白這不過是癡心妄想。布克索爾當然也明白,不過當時洛拉斯那封信中透露著的、無比的自信,還有那足足十張信紙裡洋洋灑灑的規劃和計畫,深深吸引著他。
他回信表示自己會支持洛拉斯的研究計畫,同時也希望兩人之間不要斷了聯繫。一方面是為了自己的研究報告,一方面則帶著矛盾的心理,想看看洛拉斯這樣的想法究竟有沒有辦法成功。
剛開始,在新地點安定下來的洛拉斯並沒有馬上開始著手研究他那所謂的「新計畫」,而是拍了不少當地風光寄回來給布克索爾看。風景的確是相當漂亮,感覺起來是風俗民情相當淳樸的小農村。
但那些照片裡都有個共通點──沒有「人」。
布克索爾總在信中開玩笑寫上:「你在哪裡找到一座空城讓你做實驗?」不過一直都沒有關於這點的正面回應。他後來想到幾種可能性:也許洛拉斯不喜歡人物出現在照片裡?也或許是那種未開化的小農莊,並不是那麼歡迎所謂的「科學家」……
當然,這也只是猜測,實際上狀況如何,布克索爾從來都沒有得知。
只是,洛拉斯剛離開卡羅都城的前幾年,曾在信上說他收留了一個孩子,而且一直把那孩子帶在身邊。布克索爾是記得的,不過寄來的照片裡也都沒有那孩子的身影,這也是讓他覺得奇怪的一點。
莫非是見不得人的長相?洛拉斯提起那孩子的機率實在太小,沒怎麼敘說他的成長或者生活,所以究竟為何,他依然沒有個解答。
一直以來,洛拉斯都有無視布克索爾問題的嫌疑,所以他漸漸地也已經學會見怪不怪。
布克索爾沒有在這些事情上面糾結太久,畢竟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少說得先把他這個月的論文給趕出來。一直沒有什麼好題材這點很有可能讓他在下個禮拜就得去喝西北風過活……已經連續幾個月都沒有實質的「生產」,縱然是他在學術界中還算有點地位,但也不可能放任他如此的「任性」。
希瓦拉相當自發性地到廚房沖了杯紅茶,再坐到餐桌邊拿著布克索爾以前的學術性論文觀看。他並不認為這小女孩能看進多少,不過她「看上去」非常認真。
反正他的條件就是以「不打擾工作、不弄亂環境、不製造噪音」為最高原則,至於希瓦拉要做什麼,就看她自己吧。
結果這天也就這麼過去了。
當布克索爾開始在他的論文裡埋頭苦幹時沒有人會吵他──噢,應該說,是他自己對於外界保持隔絕狀態。希瓦拉在這段時間裡也不會打擾他,安安靜靜地在旁邊看看時尚雜誌、晃晃網頁,或者製作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研究筆記」,頂多就去買個飯、泡個茶。打掃這件事情──布克索爾沒有指望、也不希望這小女孩來幫忙。
這次的論文進展並不順利。他也曾經想過試著將論文改變成學術性報導,不過很可惜沒題材可用。一個禮拜後布克索爾只能放棄……他得重新想辦法。
書房的牆壁上還整齊掛著洛拉斯寄來的照片,只是靜靜看著,就能讓他覺得放鬆。他盯著那些照片發了一會兒的呆,想想自己也已經好久沒走出這座城市……雖然隨著這麼突然的興致行動並不是他的作風,不過的確該是時候去看看那傢伙的情況。順便也見見他那在信中提到的「兒子」,估計也是個大男孩了吧?
「希瓦拉。」
「什麼事?」
「今天有沒有洛拉斯寄來的信?」
「還是沒有的說。另外啊,我今天聽說一件奇怪的事情唷……」希瓦拉伸出手指,玩弄似地繞著自己的金色髮絲,一邊說:「那位洛拉斯先生似乎錯過這次的發表會了說。」
決定無視掉女孩今天身上穿的純金色鑲邊無袖小洋裝,布克索爾皺著眉看向日曆──是了,成果發表會的報名截止日期是在前兩天!洛拉斯怎麼會缺席?今年應該會帶著初步作品或者概念來才對啊?
希瓦拉交給布克索爾這次的出席名單,他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過了兩回。
上頭並沒有載入洛拉斯的名字與作品。
這件事太不正常了。「希瓦拉,」像是終於下定決心,布克索爾放下手裡的東西,回過身倒了杯咖啡:「我要出去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裡妳就去妳哥哥那邊吧。」
「要去找洛拉斯對嗎?我也要去的說!」女孩果不其然發出聲音有些過高的反對……不知是出於無奈或不適,布克索爾蹙起了眉。
「妳父母親和妳哥哥都不會同意,回去吧。」
「只要說服他們就好了的說!什麼時候要出發?」
「希瓦拉──」發出了類似於警告的音調,不過看來這對希瓦拉並不怎麼管用。
「助手就是要時時刻刻跟在教授身邊的說!我馬上就回去問,今天先到這邊囉!」
完全不給反對的餘地,希瓦拉蹦蹦跳跳地離開了布克索爾的屋子。有那麼一秒鐘,布克索爾想著乾脆就這麼丟下她算了……他並不是馬上就放棄掉這個念頭,只不過小女孩的速度與行動力實在不是正常人能夠跟得上……當他還在訂飛機票時,希瓦拉就跑回來說她父母親和哥哥都答應了。
實在不能怪布克索爾認為她在說謊……她到底是怎麼和家人說的?
「就說布克索爾教授要帶我去實地勘察的說!這是成為一名學術研究家必經之路的說!」希瓦拉湊到電腦螢幕前面,滑鼠一點,把票數改成兩張:「噢噢!好遠的說?要先坐飛機再換火車嗎?不過這裏沒有交通工具的說,要走路嗎?」
「希瓦拉,這趟並不是去遊玩──」
「我知道唷!是『實地勘查』的說。」
布克索爾認為希瓦拉嘴裡的「實地勘查」和他嘴裡說的「遊玩」,其實是一樣的意思。出發時間定在兩天之後,縱然他不想帶著她……但她相當開心地說著這次的票錢和旅遊費都不必他負責,要他不必擔心。
錢的問題是不用擔太大的心沒錯,但希瓦拉的人身安全可是他要負責啊……要是出了什麼意外,叫他拿什麼來賠?
帶著一個人總是比自己獨自出門要來得麻煩。
希瓦拉完全抱著出門遊玩的心情,說實在的——布克索爾也差不多,只不過並不完全是如此。
現在的都城只帶給他壓迫和限制,好像已經沒什麼熱情讓他可以專注在現在的學術界。如果這回探視的感覺不錯,布克索爾就打算同洛拉斯住在那兒,當作是自己的休假,這樣也不錯吧?
到時候,他自然會親自送這小女孩回家!
他竟然壞心眼地覺得愉悅起來。
「教授教授,為什麼洛拉斯要選擇在這麼偏遠的地方做實驗呢?這樣來回很累的說?」
「也許他想遠離都市讓自己專注在研究上,也或許這裡有什麼東西是他實驗的必需吧。」他的心情頗好,難得耐心地回答著。
不過布克索爾深深覺得,那個村莊還真的是個未開化地帶……在如此偏僻的深山裏面。只是一路上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他抬頭看著那毫無變化的蜿蜒山路,覺得她說的倒也沒錯——這樣來回的確不方便。
不過也許就是這樣的地方反倒才讓人嚮往。
「我還是第一次來山裡面的說,原來沒有鳥鳴或者蟲鳴嗎?電視上不是都這樣演的呢?」
「……沒有……聲音?」
不,並不是沒有聲音——只是那有氣無力的鳥叫蟲鳴在疾疾的風聲中幾乎要被掩蓋,不仔細聽是聽不見的。
他探過頭問負責開車送他們前往村莊的司機為何會有這種情況,司機只是搖著頭說他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進來了,並不知道其中原因。
真的有點奇怪啊。布克索爾探出頭左右看了看,除去有些顯得安靜的森林以外,目光所及的部分並沒有哪裡顯得特別怪異。
接下來的路太狹窄,吉普車沒有辦法送他們進去,他們得自己步行。
「你們順著往前走一會路就到了,不太遠。」
「謝謝你的幫忙。」
「哪裡,你們自己小心點啊!要回來的時候拜託村民們幫助就行了。」
「這我們會想辦法的。」
就這麼與司機道別,兩人踏上往村莊的狹小棧道。雖說不會很遠,兩人走過棧道後,卻也一路走了約有幾公里的路程。布克索爾一直以為這小女孩會受不了……不過意外的,希瓦拉並沒有任何抱怨。
當他們抵達村口時,布克索爾才真的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
怎麼會連一條負責看門的狗都沒有?
那小農莊就如同洛拉斯寄給布克索爾的照片一樣,半個人都沒有。明明應該是個風光明媚、充滿純樸民情的小農莊,卻透著異樣的沉重氣氛。
一片死寂。……《繼續閱讀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