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本文/赤羽、潤稿/拼圖、Yukisaki)
似乎從很遠的地方爆開了什麼騷動——不,應該只是從村莊中央傳來而已。希瓦拉安靜地聽著彼方傳來的嘈雜,那噪聲正在一陣一陣地加大。
自細碎的交換語句、到人與人之間的爭吵,尖銳的女聲與低沉沙啞的男聲相互參雜,沒有差別的是像冒著泡泡般就要滿溢出來的不安,以及如沸騰的水發出嗶嗶啵啵聲響那般的喧嘩。
連應當響亮無比的蟬鳴也被掩蓋。
她並不喜歡這樣的地方。
小力地咬住自己塗了護脣膏的下唇,希瓦拉將注意力轉回布克索爾與那男子的對話。教授從旁邊枯黃的花圃找到了看來頗牢靠的繩,乾脆地用它綁住了男子傷痕滿佈的上半身,此時正在訊問著男子。
布克索爾他……在那雙眼中看見了什麼嗎?
「實驗品?洛拉斯在做什麼實驗?」
這已經是教授從方才開始的第五根菸了,平時會試圖阻止他的她此時卻也想要來一根……如果那可以為她驅走從心底開始泛起的一陣陣寒意的話。
「我、我不是很清楚……教授從來也不提……」
男子話語之中夾帶的氣音隨著說話的次數而漸漸遞增,他的手不斷搓揉著紅腫的關節,彷彿那會為他帶來什麼安慰似的。
「我只知道藥的副作用就是像你、不,像您剛剛所看見的那樣。」
——變得如同怪物,就算從眼瞳之中,也看不見任何屬於人的感情啊。
希瓦拉默默地在內心幫男子補充,皺起了修整得整整齊齊的眉毛。
這個夜晚幾乎沒有風,悶熱的空氣凝滯在整片空間,連月光似乎都被停止住了一般,光線微弱而黯淡,撒在泥水塘裡和成了混濁的灰色,透出某種髒亂的氣味。
金髮的女孩覺得她彷彿可以聞到肉腐爛生蛆的臭味。
村莊內燃起的橘紅火光,照得那側的山壁好亮好亮。嘶吼轉變為低語,詳細的字詞糊成一片,聽起來甚至有如宗教夜半的禱詞,充斥著絕望、不知所措,以及迷失的恐慌。
……這個村落是不是就像隻走丟的盲目羔羊?
默默收緊了捏著洋裝裙擺的手,她再次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男子。赤色的髮以及深色的眸,身體有些不安份地微微扭動,就好似想要掙脫繩子的綁縛,讓麻繩的紋路就這樣烙印在肌膚上。
如同一頭在捕獸夾裡拼命掙扎試圖逃離命運的野獸。
或許,希瓦拉在某種程度上也跟他差不了多少吧。
她也好想脫離自己的一無所知。
──這就是女孩前來跟隨在布克索爾身側的理由。
戴上藍色變色片的雙眸眨呀眨的,希瓦拉望著教授吐出的灰白煙霧攀著空氣緩慢上升,記憶海浪湧過了她。
她的臉、她的髮、她的一切,與那些美好得不可思議的家人們一比較起來,是如此地突兀。
──「被領養的可憐蟲」,她的同學們總是這樣嘲諷地喚她。
鏡子裡反映出來的她總像個工廠做錯的玩具,少了那麼一丁點的什麼——是嘴角或是眼神?皺眉的弧度或是笑臉的開懷程度?她的笑靨,跟家人們全然搭軋不上。
於是女孩擅自染了金髮,穿上母親掛滿衣櫃的連身裙,盼望芭比娃娃般寶藍色的虹膜能夠蓋掉深色的黑,那個過於黯淡、不適合這裡的自己。
啊啊,她到底是什麼,她所需要的真相究竟是什麼……?受盡欺凌、連自己也幾乎要不認識的這般可憐的她,到底是從哪裡來、該往哪裡去?
這樣向自己的哥哥吶喊出無助的她,得到哥哥一個無奈卻寵憐的笑。
他沒有回答,只是一把抱起了縮得像一團破布的希瓦拉,硬是替她換好了新的洋裝出門。亮黃裙擺散在腳踝旁,一雙穿著亮黑色皮鞋的白皙小腿在空中晃啊晃。
那是希瓦拉首次見到布克索爾。
拉了她進到一棟塗了米黃色油漆的陳舊大樓,十分驕傲地向女孩介紹自己的學者老師的哥哥,看起來自信滿滿,淺褐色的瞳眸放著比此刻的日暮,不,比以往的他更加眩目的光采。
邊吞吐煙霧邊朝女孩點頭致意的男人散發出了一份令她憧憬的、散發傲氣的肯定……那是希瓦拉決心追逐布克索爾背影的關鍵。他是以如此毫不懷疑的態度面對世界,彷彿每件事情他都能找到真相,只需要一點研究,事實就絕對會浮現眼前。
希瓦拉也想成為那樣的人。
「如果成為一個學者……一定就可以找到屬於我的真實了吧?」
即使不甚明白布克索爾研究報告的內容,但只要去找、去學、去探討,那麼就算是一個女孩子也能成為厲害的、有地位的學者吧?直至那時,她便有辦法找出自己到底是誰了。
她要證明,她屬於那個家。
深深地將充滿菸味的空氣吸入肺裡再吐出,希瓦拉用力地抿了抿唇瓣,硬是催眠自己放下對於四周環境的不安,邁開痠疼的雙腿走向教授的身後。
身為一個學者的助手,現在可是學習的好時機,可不能再在這裡膽怯了!打氣似地握緊拳頭,她長長的指甲嵌進白皙的掌心。
「你不知道實驗的內容的話,那麼就告訴我,洛拉斯在哪?我要......」
「吶吶,你都是怎麼吃飯的?」女孩用充滿好奇的語氣問道。
「希瓦拉,不要打斷我。」
面對布克索爾的責備,希瓦拉只是吐了吐舌頭,不甚在意地睜大了眼盯視著地上的男子。
「洛拉斯先生會給你吃什麼?用什麼餐具?我的話可是喜歡咖哩飯唷——」
希瓦拉吱吱喳喳地說著話,漸漸找回安全感。女孩緩慢而謹慎地湊近男子,在他周圍繞著圈圈,偶爾還停下來直接面對他。
嘛,看久了其實也沒那麼嚇人了呢?打量男子茶色的眸子,她綻開了帶點興味的笑容。
剛剛看見的瘋狂,大概也就是所謂副作用導致的偶然吧。
「嗯…...?洛拉斯教授通常都是煮一些簡單的麵……之類的……」
顯然對洛拉斯的廚藝這種完全沒有意義的事起了興趣,金髮女孩的嗓音似乎越來越充滿著雀躍。
「真的?義大利麵那樣子的嗎?」
——如同樹梢哼哼唱唱的嬌小鳥兒啊,雖然有點礙事,但也不至於太討厭。男人暗自想道。
布克索爾非常無奈地揉揉自己的額頭,除了放任她之外,似乎也沒什麼辦法,只能用拉長的嘆氣聲表達他對自稱為助手的希瓦拉徹底沒轍的感慨。
不自覺地,布克索爾的眉間皺起了好幾座小山峰。
「不,只是簡單的泡麵而已,況且……因為實驗的緣故,通常放到都涼了。」
男子開口說話的瞬間,明顯地沉下了臉,像是勾起什麼不好的記憶似地,那對眼瞳一瞬閃爍而過的情感快得讓希瓦拉分不清。
「哦……那洛拉斯先生是個怎麼樣的人呀?」
「洛拉斯教授……啊……就像是個很厲害的學者吧,我是這樣想的。」
叼著另一根自全新包裝拿出來的香菸,布克索爾淡然地問:「你能描述一下他的長相嗎?」
畢竟我很久沒見過他了,叼菸的男子在心中補述道。
聽到這樣的發問,男子皺了下眉,刻意避開希瓦拉又湊近的臉龐,支支吾吾地在腦中找出適當的語句回答。
「怎麼描述呢……大概就是一頭亂髮,戴了眼鏡,目光總是充滿了對實驗的癡迷……這樣的感覺吧?」
他輕輕梳耙過自己稍長的紅棕色髮絲,乾笑了幾聲。
「其實教授也很少面對面跟我說話呢……所以沒辦法形容得很恰當。」
對於男子的答覆沒什麼反應,只是點了點頭的布克索爾,轉而瞥向逐漸深了的夜空。
「時間也晚了……」
捻熄了菸蒂後將其丟入水塘,打算跟希瓦拉說「去找個人家寄宿好了」的男人,再一次遭到女孩截斷了剩餘的語句。
她的手指直直指進洛拉斯家的大門,笑容如向日葵那般綻放開來,看起來就像個天真的孩子……不,她是個孩子沒錯。
「那我們進去屋子裡過夜吧?我想洛拉斯先生不會介意的!」
抱著探險心態的希瓦拉扭動著被男子破壞得七零八落的門鎖,不費多少勁就打開了門,快速地竄進房屋裡,再用身上帶著的火柴點亮了房內的油燈……這間房子看來並沒有連接在供電網中。她開心地拎了一個散發昏黃光線的燈準備遞給教授。
然而,金髮女孩的動作停滯在光線灑開來的瞬間,另一手抓著的火柴盒墜落在地,發出細小的聲響。
不明白希瓦拉為何遲遲沒有遞來油燈的布克索爾,在聽見女孩的驚呼時全身一震。
「教授!教授……!」
布克索爾急忙扳過男子的身軀,在比較明亮的燈光下,他終於看清了紅髮男子的面孔。那是一個尚帶些孩子氣的少年。不太對稱的一雙茶色眼睛驚恐地開闔,布克索爾感覺得到少年的呼吸加快了許多。他看出了他的懼怕。
「沒事的,不用怕——」
甫開口想安慰開始顫抖的少年,男人未完的語句,就被興奮的希瓦拉給接了去。
「沒想到你這麼年輕!果然是『兒子』的年紀的說!」
一個箭步握住紅髮少年雙手的女孩瞳孔放出閃亮的光芒,一頭不自然的金色長髮在搖晃的燈光照耀下反射出過於刺眼的光線,亮得布克索爾瞇起眼睛。
就這樣,他們都錯過了那抹掠過少年琥珀眸子的晦暗。
希瓦拉逼近的同時,不小心踩到地板上滾動著的試管,差點跌倒。
「喂喂,我說啊,既然你是實驗品,應該對這裡很熟沒錯吧?你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實驗的地方?啊,還有你住的地方!」
完全不等人回答,希瓦拉自顧自興奮地繼續說著,女孩子偏高的聲線,每個字都深深刺進少年的耳膜。
「這裡是不是有地下室?我常常在電影裡看到這種場景的說!對了、對了,剛剛說的洛拉斯先生的廚房在哪邊?既然都來了,一定要帶我參觀!」
期待的笑顏像吹泡泡那樣擴大再擴大,說話速度快了將近一倍的她,將兩人之間的距離快速縮短,露出的小虎牙看起來有些邪門。
難得可以趁一個學者不在,好好參觀他的一切呢——希瓦拉不禁亢奮起來,覺得自己隨時可以用這股勁蹦上屋內的橫樑了。
她唇畔的那彎弧度,在背抵著牆的少年眼中看來愈加扭曲。分不清楚是藥物或是自己本身的緣故,他拼命揉了又揉烏龍茶般色澤的眼,試圖去掉那份瘋狂撞擊胸膛的衝動。
「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你的名字——是什麼?」
「我、我……我叫……」
伴隨少年的低喃,希瓦拉瞬間感覺到一雙結實強壯的手掐上她的脖子。
她僅能發出動物一般的慘叫。
「啊、啊——哈呵……啊——啊啊啊……」
粗啞的呼救聲在外頭的喧鬧阻隔下顯得相當微弱,她用力踢動的雙腳對少年的暴行一點妨礙也沒造成,只能任空氣殘忍地自她的肺部溢出。
她試圖張口呼吸,可是沒有東西湧進——只有驚惶從四面八方灌入她弱小的身軀,而非生命所需的氧氣。
教授!教授!
她心中的呼喊,完全傳不到身後的布克索爾耳裡——大概在翻閱著資料吧?希瓦拉絕望地望進少年那失去人類意識的瞳眸,看著自己伸出、試著揮打他的手,軟綿綿地摸上他的肩頭後滑下。
「我是誰……?我不知道——不要問我、不要問我……!」
在意識落入黑暗之前的最後一秒,女孩聽見布克索爾緊張的腳步聲,接著是重新灌進肺的空氣。眼角餘光瞄到遭甩到一旁的少年邊掙扎邊起身離開,腳步宛如受傷的野獸逃離陷阱那般跌跌撞撞。
啊、啊,會死…...嗎……?她攫住教授粗壯的手臂,感覺到自己整個人掉落在地面的一個撞擊,身軀和喉間都沉沉地發疼著。
「沒事吧?」
「嗯,我、我還好……還好的說。」
希瓦拉昏沈地被從地面上拉起,搖晃著步伐的她要了一點水,小口小口地吞飲下,擺著手表示自己沒怎樣。
「那個人呢?」
她問道,聲音仍有點抖。思緒不禁飄回那個窒息的片刻。不要啊……好可怕……
「他跑掉了。」
以擔憂的目光凝視身旁佯裝沒事樣的女孩,布克索爾再次對帶她出來這個決定感到後悔,大手安撫似地拍拍她柔軟的後腦。「妳真的還好嗎?」
堅決的點了點頭,決心不可以示弱的女孩,一邊說著去隔壁的小屋睡好了,一邊往門口踏出腳步。
這個地方她也不喜歡。
擺設也好、氣味也好、燈光也好,光想到那陣竄進鼻腔的腐爛味道,她就想整個人瑟縮成一團……從地面撲上來的腥臊氣味簡直就像染過血而後乾涸過一般。
進來已經不是個好決定,更何況睡在這棟詭譎的房屋。
硬是拉了布克索爾踏出洛拉斯宅子的大門,立即聽見後頭的細微敲擊聲。
希瓦拉不顧方才正瀕臨死亡的身子仍虛弱,便展開雙腳往來源奔去,不適合快速移動的低跟鞋子大聲地發出抗議。
「喂,希瓦拉!不要跑啊!妳才剛……」
布克索爾的呼喚迅速被拋在後方,希瓦拉在轉角打住前進。
屋後有個人蹲著。
直直跑到他的身側,女孩藉著月光,看見那一頭剪得凌亂的灰黑色頭髮,以及一副瘦小的身形。那個蜷縮在似乎是洛拉斯地下室的通風口旁的身影,以極低的音量呢喃,幾乎聽不清內容。
「喂喂──你是誰?」
聽見人聲,嚇了少年一大跳,此時,希瓦拉對上了那少年驚愕下抬起的臉。
「吶,我說,你是誰?」
她重覆著,不意外看見少年神經質地躍起後,朝她衝來,想要趁自己愣住之刻掠過。
──她才不會再笨第二次。
當體力削減了不少的布克索爾到達希瓦拉所在的地方時,看見的正好是她伸出腳絆倒一個不知名人士的光景。
「教、授──!我找到『另一個人』了唷!」
她看似愉悅的語調裡,到底有著多少怒氣跟不滿,棕髮男人已經懶得去數算了……早知道方才就不需要去擔心她。
負責將因絆倒撞到頭而失去意識的灰髮少年背到今晚借宿地點的教授,吁了口長氣——看來,尋找洛拉斯的事只好明天再說了。
半拉半拖地把陌生少年安放在這個大約是儲藏小屋的角落,和布克索爾堅持了許久要留下少年的希瓦拉最終依舊是勝利了,不過條件是,等少年醒來後要從他身上找出情報。
爽快地對此表示沒問題的女孩此時恰好吞下晚餐的最後一口果子──根據教授的指示而找來的,有些青澀、帶著苦味的未成熟果子,但是至少還可以入口。
「我說……教授你覺得洛拉斯先生怎麼了?」
「不知道。」
煩惱地抓抓後腦勺,男人今天嘆了早已數不清是第幾次的氣,砰地倒在鋪好睡袋的地板上。
「總之明天再說吧。」
那傢伙的事也是。
他比了比撿回來的少年,爾後閉起眸子睡去,還發出呼嚕呼嚕的打呼聲。
也鋪好了臨時床鋪的女孩瞄了最後一眼靠在牆角的少年,決定難得地遵照布克索爾的命令睡去了。
摘下了放大片的一雙黑色眼睛,凝視著身側鐵架子上的試管,試圖閉上眼睛睡覺。
累了一天的她,漸漸地在依然有些嘈雜的環境中沉入夢鄉。
她夢到自己在森林裡,被紅髮少年追著逃跑,靴子不停踢到樹根。
教授救我!救我!
她的哀嚎傳遍每個角落。
但一個人也沒來。
才入睡不久便慌張地自夢境驚醒,迅速坐起身的希瓦拉,發現少年已然醒轉。他瘦弱的身子踩在木條箱上,自佈滿灰塵的窗戶旁扭過頭,看進她瞳眸的眼神中寫滿了溫柔。
「妳看。」
他為她空出一個位子,拉了女孩上去。他們望見遠處的火光幾乎照亮了深沉的黑夜,也遮去本該明亮的月,人們倉促的尖叫跟噪聲充斥在毫無蟲鳴鳥叫的靜寂空氣裡。
有些像是,被詛咒了的感覺。
沒有人能夠搭救他們,小孩的哭鬧響亮且哀淒,她想她聽見了有人在呼喚父母的聲音。
希瓦拉突然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知道那下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啊、啊啊──」
希瓦拉使勁地閉起眼掩住耳朵。……《繼續閱讀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