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本文/Shua)
營火猛烈地燃燒著,火光映在群聚於廣場的村民身上,使得那些人蠟黃乾癟的身材、佈滿血絲的猛凸大眼在夜中顯得格外可怖。
「是他!都是因為那個惡魔之子!」
「還有那個科學家!厄運!這些來自城市的妖魔!」
「一定要將他們趕出去!」
激動的談話、孩童的哭鬧、家畜的騷動奪去夜晚的寧靜,連夏夜蟬鳴也重重的被掩蓋過去。
嘈雜得產生了現在仍是白日的錯覺,而不安、憤怒等情緒一齊滿溢爆發出來。
曾經美好的家園如今宛若地獄。
這個不見月光的夜晚,正上演著騷動—--
當布克索爾醒來時,希瓦拉與少年踩在木箱上向窗外探頭觀望著已經有一小段時間了。
老實說,今夜他並沒有睡得很安穩。
「怎麼了?」起身理了理襯衫後隨著兩人一同往外看去,佈滿塵埃的窗戶讓人看不大清楚,僅能模糊地看見遠方的火光隱隱搖動,而透過窗隙耳邊則傳來人們高聲談論、怒吼咆哮的聲音。
看著手錶錶面上所顯示的時間發現才剛過午夜,布克索爾心想,這情況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這不是一個村落入夜後該有的現象。
被布克索爾突如其來的問句給嚇著的希瓦拉猛然轉過頭,發現出聲的是教授後頓時感覺安心許多。
「我也是剛才被他叫起來的……你看,他們好像在爭論什麼。」希瓦拉先是指著少年,然後有些搖晃的手指轉而指向窗外搖曳的光點,強忍顫抖的聲音不自覺地較平常細小了些。
剛才雖然在外頭也發現到了異常,不過因為紅髮少年的關係並沒有留意太多。
他們,似乎有點像受到驚嚇而躁鬱著的動物呢。
「你知道些什麼嗎?」布克索爾轉頭向不多話的少年問話,點了根菸,自顧自地抽起來。
隨著白色的煙霧在黑暗裡緩緩飄起、冉冉上升,菸草的氣味充斥在整個小屋內。
少年定定地望著他,停頓了下,但隨即又搖搖頭,逆著光而看得不甚清楚的表情和眼瞳裡漫散著晦暗,那種複雜似乎令人難以開口。
「你……」
一旁的希瓦拉想說些什麼,甫開口,回想起方才自己九死一生的關頭,聲音便全梗在喉嚨裡。
微微皺起眉,傳來的聲音一遍一遍地迴盪於耳畔。「我出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你們先待在這邊。」
布克索爾邊喃喃說道,同時推開了木門。
「欸,等、等等!我也要去!」
聞言,希瓦拉倉促地從木箱跳了下來,顧著追上教授,一邊喊叫著卻一不小心差點扭到腳踝。
她並不想待在這棟氣氛詭異的小屋裡頭,就算一旁有個少年陪著也不願意,而且──她可是是教授的助手。
「我很快就回來。」
朝正想往自己方向前進的女孩搖搖頭,布克索爾丟下這句話後輕輕闔上了門,離開了小屋。
本來想跟上教授的腳步的她,再度抬起腳步前卻被少年給拉住。
「不要去。」
那隻抓住她的手在灑進來的光線照射下看起來蒼白纖瘦,手掌是那麼地冰冷而且骨感,就像是一副手銬一樣,定定地握住她的手腕。
雖然撥開了對方的手,但希瓦拉並沒有再移動腳步,只是重重地吸了口氣,讓淡淡菸草的氣味充滿胸腔。
她還是不喜歡這個味道。
但此刻卻只有它能讓自己安心下來……希瓦拉自嘲般地笑了。
他們的村落曾經有個美好的名字——迦南。
雖然並不像其他村落一般發達富足,但是對他們來說已經足夠,淳樸的環境以及親切的居民,他們安居樂業、遵守著大自然的瞬息萬化,他們認為他們有那份資格收下上帝的祝福,而這個美好的村子正是祂所賦予的禮物。
不過現在,一切都變了調。高掛的玉盤給熊熊燃燒的火焰漸漸染紅、將近吞噬,從籠罩著村子的那份詭譎可以隱隱嗅出「有什麼正在改變」。
抱著嬰兒的年輕女人跪在營火邊閉眼祈禱。
「這是惡魔之子所下的詛咒──」她在心底重複地默唸著這些字句,看起來猶如一尊沒有思想的木偶。
她低垂的眼看著自己蠟黃乾癟猶如死屍般的皮膚,以及像金魚一樣暴凸而出的雙眼……摸著自己臉龐的雙手無法止住顫抖,她忽然無法憶起昔日美麗白皙的臉是什麼樣子。
這一切一定是惡魔之子帶來的災禍,一定是──
女人沒有理會嬰兒的掙扎哭鬧聲,繼續低頭喃喃念著祈禱詞。身後騷動只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她自覺她殘存的、可以聯繫理智的神經正逐一崩壞,瘋狂的字句很快地充斥她空白的腦袋。
「好吵啊。」那些從耳膜穿刺進來的噪聲。
身下如雷般的哭鬧隨著嘴裡數遍的字詞逐漸微弱下來,這時取代而之的是身後人們說著什麼話的聲音。
只見神情恍惚的她高舉起頸部滿是掐痕的嬰兒,雙眼充滿迷茫、沒有焦距,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
「妳在幹什麼!快放下那孩子!」
「她被下咒了!快把孩子帶過來!」
──嬰兒不哭了。這個想法直直地突破紊繞在頭腦的混亂,她的耳根子清靜了許多。
女人緊繃的神情忽然放鬆了下來,嘴角微微地上揚。
「啊啊,安靜多了呢……」
循著一絲絲的火光及聲音,布克索爾很快便摸索到它們的來源。他躡手躡腳的躲藏於最靠近廣場的一條小巷弄內,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村民們的動態。
廣場上因為聚集了太多村民而無法數清,估計是全村的人都在這了。最吸引他目光的是中央高高升起、正熊熊燃燒的橙紅色旺盛營火,以及在營火旁以一個人牆構成的圓圈圍繞著。細看下喃喃自語、或是激亢地高喊著什麼的人們更是引起自己原本旺盛的好奇心。
起初他以為這些人只是暴動的民眾罷了,但他越想越不對,印象中洛拉斯對此地的評價跟自己現在看到的情景全然不同。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這才發現眼睛能夠捕捉到的人影中,其皮膚在火焰的照射下突顯出並非常人的粗糙乾癟、太過突出而有些突兀的眼睛佈滿了血絲。從背脊竄上一股悚然,他豎耳傾聽人們在激烈吶喊中表達出來的憤怒。
「他們毀了一切!讓他們付出代價!」
「『惡魔之子』必須離開!把他驅逐出去!」
正當布克索爾還在疑惑惡魔之子一詞代表什麼意思時,四周發出的尖銳喊叫聲中斷了他的思緒。他急得轉頭往一處可疑的人群看去。
不遠處一名女人雙手正高舉著嬰兒,一副準備將嬰兒往水泥地扔下的模樣──那殘忍的畫面匆匆映入眼簾,使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覺得這件事可不能隨便看待。
「快、快點阻止她啊!」
幾名男人趕緊丟下手上的木棍,電光石火般地朝那女人撲了過去。
……可惜還是遲了一步。
嬰兒脆弱的頭顱直直朝粗糙的石子地上砸了過去,爆發鮮紅色的體液彷彿廉價廣告顏料般隨意地揮灑到人們的身上。
被架住的女人垂下頭愣愣地看著嬰兒的屍體,嘴巴似乎在說什麼,以極小的幅度蠕動著。
「……死掉了,對不起。」
女人並沒有哭泣,只是伸出蠟黃且乾瘦的手在空中揮舞著,眼神依舊恍然地直盯著燃燒中的營火。
見到這樣驚人的光景,布克索爾點燃香菸,將探出的頭收回,不再朝燃著沖天營火的廣場瞧去。耳朵裡依然聽見不間斷的喧嘩聲,他靠在有些潮濕而生長著青苔的牆上輕輕呼了口氣。
這些村民想驅逐的「他們」,是指誰呢?
「惡魔之子」又代表了什麼?
「沒讓那兩個孩子跟過來是對的……」想起還待在屋內的希瓦拉與少年,布克索爾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方才的一幕幕畫面對他們來說,殘酷了些。
就連他一個成年男人都難以接受。
雖然電影看得不多,但總覺得事情的發展愈來愈像三級恐怖片的情節。
這樣想著的布克索爾,一不留心,皮鞋踢到擱置在一旁看來已經生鏽許久的奶粉罐,發出一陣不小的清脆聲響。
「──糟糕了。」願那群村民沒有聽到,應該不會吧⋯⋯他緊閉雙眼暗自祈禱。
事情並沒有照著他想的進行。
本來喧鬧吵雜的廣場,霎時陷入短暫的沉默之中。
「喂,你們聽到了嗎?還有人在這。」
打破沉默的中年男人拾起木棍,直直朝布克索爾所在的方向走去。
聽見腳步聲逐漸加重,他退至小巷更加陰暗的較深處,希望巷弄的雜物能掩蓋掉自己的身影。
「出來,我知道你在這裡。」
布克索爾只能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任何聲音,在心底暗暗地祈禱著那男人快點死心離開。
但男人並沒有照他所想的離開,反倒朝著巷弄尾端緩緩走來,每一次的詢問都可以聽見男人逐漸在聲音裡添加的不耐煩,也讓他感到愈來愈毛骨悚然。
正當詢問聲終於戛然而止於一片靜默,布克索爾心底以為男人總算是放棄了。
所以當布克索爾抬起頭時,一股惡寒隨即從腳底竄上──看見那留滿絡腮鬍的男人咧嘴笑著。
──以及隨即揮下的木棍殘影。
那男人拖著才剛從巷弄抓到布克索爾的回到廣場,便有其他人接手將他給綁了起來。
「他不是那兩個城市的妖魔,不過也好不到哪去。」
穿著粗布花裙的女人不屑地看著昏迷中的男子,順手把固定在對方身上的繩子多打了幾個結。
「聽說是來自城市的學者,身旁本來還有個金髮的女孩子,不知道跑去哪兒了。」
另位男人想起之前有來敲過家門的男子及女孩子,雖然不確定,但他想八成是這兩人沒錯。
這位陌生男子對他們來說或許是救命的浮木,也可能是帶來毀滅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過不管結果如何,一切只能等他清醒後再說了。
約十五分鐘後,見男子依舊沒有甦醒的情形,人群裡有些不耐煩的躁動聲響傳了出來。
「欸,他會不會是死了啊?」
看來等到十分不耐煩的女人皺眉問著當初打暈男子的中年男人。
她可不想再看到屍體,剛才的畫面就已經足夠震撼了。
「別亂說話,我下手很輕了。」
中年男人冷冷瞪著女人,一開始像是被嚇著一般愣了幾秒鐘,而後開口的口氣十分不悅。
正當女人想反駁時,布克索爾開始恢復意識,被反綁的雙臂微微動了幾下後,緩緩張開的雙眼愣愣地朝他們看著。
「你是誰?」
迦南的村民們面面相覷了一陣子後,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是布克索爾……城裡來的。」一邊撫著自己額頭上仍熱辣辣疼痛著的紅腫,一邊開口低啞地回答著。「這個……可以先幫我鬆綁嗎?」
村民們幫他解開繩索之後,布克索爾才開始向他們說明他的身分以及來到迦南的原因。
經過一番解釋後,他們對布克索爾的戒心似乎減少了些。
「既然你剛才在那邊偷看了那麼久,應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對吧?」將繩子整齊收好的女人直直盯著布克索爾,眼神毫不客氣,表情也像是仍然不甚信任。
「呃……被『惡魔之子』……詛咒?」他想了幾秒後,不確定地回答。
雖然仍是不曉得惡魔之子是什麼,而且對這些神怪、詛咒等等並不相信,但也只能先這般回答。
看見村民們聽到這個名詞時明顯激動起來的反應,他也比較確定這個應該就是「正解」了。
眼前的女人與一旁的村民低聲交談了幾句,廣場陷入短暫沉默。
「……布克索爾先生,我們想請你幫個忙。」女人的眼神雖然依舊銳利,但口氣明顯放軟了許多——雖然不是很喜歡外地人,但這時能夠求助的也只剩下他了。
布克索爾沒有回應,只是沉默地看著眼前的村民們,等待接下來的語句。
「拜託你——請救救迦南、救救我們!」
聽到此話的布克索爾不禁愣住了。……《繼續閱讀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