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本文/八神、潤稿/Yukisaki)
只見布克索爾眉頭深鎖,雙眼逐漸瞇成一條細縫。希瓦拉的小手輕輕拉了他的衣角幾下。
「哪……你在想什麼?」她抬頭問道。
布克索爾沒有回答,只是用手指壓著帽沿將帽子重新戴好,兩個人並行通過村莊門口。
天色大片大片地昏暗下來,且眼前濃霧逐漸彌漫,路況是越來越糟糕了。布克索爾不時注意手腕上的錶顯示著的時間,至於希瓦拉則稍微加快了腳程緊緊追在他後方。鞋跟與鞋跟踩踏著的聲響,一回、一回,清脆入耳。
真是奇怪了?一心這麼想著的布克索爾拿著地圖四處張望。空蕩蕩的路上什麼人也不見、想問路卻不知哪兒可問。
突然間,只剩下一個人單調規律的腳步聲,覺得不對勁的他向前兩步後轉過身來,看見希瓦拉直直佇立在遠方幾公尺處。
「肚子餓了的說。」希瓦拉楚楚可憐地摸著自己的肚子。
布克索爾只能先是無奈地放下手上的地圖,再帶著她往附近的住家走去。
他輕敲最近一處人家的大門,等了半天始終沒有人來應。就在布克索爾正打算離開去詢問隔壁住戶的下一秒,木門摩擦地板的聲音伴隨一個低啞的聲嗓,同時吸引這兩人的注意。
「吵死啦……」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從門後探出頭來,一臉倦容挾帶著不耐煩的神色,目光狠戾地直瞪著他們。希瓦拉個子小,躲在布克索爾身後,偷偷打量著面前的陌生人──並且在心中打了一個極低的印象分數。
「不好意思,請問這附近有吃的嗎?」布克索爾禮貌地開口詢問。
「沒有多的能留給你們這些觀光客。」男人搔搔自己下顎半長的鬍鬚,說話的口吻如此不遜。
布克索爾注意到希瓦拉的手再度輕扯自己的衣角,那股力量讓自己的腳步不得不移動。眼前那男人隨著兩人的離去而又重重關上了門。
他們又回到了大街上。始終窩在布克索爾身後的小女孩鼓起雙頰,不悅地往那扇門看了一眼。
布克索爾望著希瓦拉,她只是沈默了半晌後才緩緩啓口:「……我會忍耐的。」
語畢,她輕囓下唇。布克索爾瞥了她一眼後,沒有多說什麼安慰的話語,兩人保持一前一後繼續前進。
天色愈漸深沈,他們不得不再加快速度,腳底下壓著的影子斜長,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進而與黑夜緩緩相融。
他們沿著相似的紅磚地一路往高處前進,架設在兩旁的路燈亮了起來。
走了好一陣子,像是終於忍無可忍,這途中希瓦拉不斷地質疑布克索爾「是否能正確地到達目的地」這件事──看來前陣子的安靜只是把這些抱怨壓抑著而已啊,他心想。
果然多帶著人只會增加負擔──布克索爾從口袋抽出了鵝黃色的絲質手帕,慢慢地擦拭額上的汗珠。
「……吶,我們不會迷路了吧?」估計這是希瓦拉從進來村莊到現在第二十三遍的問題。
正當布克索爾打算敷衍地回應她時,發現她的體力似乎無法繼續進行接下來的路途。於是他重新翻看了自己手上的地圖後指了指前方不遠處──希瓦拉微微抬頭,視線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座涼亭,雖然經由路燈照映還稍嫌模糊,希瓦拉只能夠粗略判斷那是個可以休息的地方。
她一直挨在布克索爾身邊,就算在冰涼的長石椅上稍作休息也硬是要黏著他。
「吶,我口渴了說⋯⋯」甜美的聲音帶有撒嬌的口吻說道。
布克索爾聞後,發出了思考似的一個音節。
「這附近應該會有什麼提供飲水的地方,妳自己去找找。」
「那教授您要喝嗎?」
「不了,妳自己喝完再回來。」
希瓦拉蹦蹦跳跳地往前方小跑步邁進,可是下一秒像突然想到什麼似地猛轉過頭。悠然打開礦泉水瓶蓋的布克索爾注意到女孩的回歸,用眼神傳遞自己的疑問。
她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揚起大大的笑容。
「還是算了唷,我要跟教授一樣喝礦泉水!」
這下,布克索爾差點要噴出甫入口的開水。他不可置信地張大眼睛瞪著希瓦拉瞧,她只是不以為意地又坐回他的身邊。
「妳幹什麼呢,去,可別給我添麻煩啊。」布克索爾困擾的單手來回搧了搧,試圖趕她走,然而這下希瓦拉就像屁股黏了白膠一樣,完全沒有想動的意思。
「哎,不管不管!我要跟教授一樣喝礦泉水的啦!」下一秒她抱著布克索爾的背包開始大搜特搜,果然,一瓶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整齊地放置在一起。
「嘿嘿,教授您想得真周到,那我就不客氣了唷!」她笑得更加燦爛。
布克索爾看著身旁的小女孩豪邁地將大口大口的水灌進體內,心底忽然有點絕望……
希瓦拉瓶中的水很快地只剩下約半瓶。
「呼啊──嗯?教授在看什麼呢?」她將布克索爾身上的背包拉往自己身邊,趁他不注意時把自己那瓶水放回原本的位置。接著她好奇地跟著朝漆黑的蒼穹仰望,但卻無法理解他是為什麼看得如此著迷。
──這不就是我們每天所看見的夜空嗎?
雖然她想再度開口喚回布克索爾的心神,不過看他難得專注在這樣簡單的事物中,她放下她的手以及疑問,安靜地坐在他身邊。
混濁的月玉盤高掛在伸手無法觸及的距離。
這樣地安靜……
希瓦拉的眼皮逐漸沉重起來,睡意猛地攫來,她的頭一下落在布克索爾的肩膀上。布克索爾突然從肩膀感受到不該有的重量,嚇得回過神,卻只見這小女孩居然就這麼睡著了。他困擾地輕輕推了推希瓦拉,無力地喚醒正踏往夢鄉的她。
起初她反射性地繼續賴在布克索爾身上,直到他以丟下她的理由威脅,希瓦拉才不得不勉強拖起疲憊的身子跟在他後頭。
「吶吶,我說什麼時候才會到呀!教授,我們不會迷路吧──!」希瓦拉語尾有意地拖了半個長音。
「……迷路的問題妳倒是可以不用為我操心。」
或許試著利用照片確認地點的這想法還是太過單純。他們徒步走了好幾個鐘頭,雙腳都已經能感受到從腳底傳上來的陣陣疼痛,尤其對腳下穿著皮鞋及低跟鞋子的人來說實在殘忍。
「教授,還是去找人問問吧!」
「……我覺得應該就是這附近了。」
得到回答的希瓦拉有些不服地噘起嘴,只能看著教授他怎麼在這迴圈裡掙扎。
布克索爾試著回想起洛拉斯在信裡偶爾會提及的居住環境,以及照片後方會標記的地名。
「沒記錯的話會在十字交叉口發現一條河流,沿著那上去應該就沒錯了。」
要是這裡有什麼交通工具把自己送上去就好了⋯⋯這地方的民風淳樸和環境單純固然是好,但對於習慣文明的人來說還是多少有些不習慣。對他們而言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裡的人生活規律到一個令他們不可置信的地步──前幾刻薄暮尚未沒入西山,卻也已經沒有多少人影在大路中央出沒。
「……慢著,希瓦拉,妳的水呢?」
肩上負著偌大重量的布克索爾,視線無意間留意到希瓦拉只抓著自己行李的雙手。
「這個呀……嘿嘿。」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她的眼神不安地在布克索爾的背包上飄移。他拉開自己的大背包,沒什麼好氣地將希瓦拉的礦泉水遞還給她。
兩個人的體力都已經快到了極限,寂寥的夜晚中空虛滾著幾縷清風。希瓦拉不斷向走在前方不遠處的布克索爾嘟噥無關緊要的事情,到底自己聽進了多少內容,他已經沒有餘力去記起來了。
總算,他們來到了指引的路標前方,這讓布克索爾像是解脫一般大大地吁了一口氣。這時,希瓦拉突然興奮地跳起來,用力拽了拽布克索爾的衣角。
「往右邊走!往右邊走!」
布克索爾輕閉雙眼,可以聽見水流細細流動的乾淨清澈,腳步自然地朝向感覺到的方向走。他們的心底已經幾乎篤定了這回必定是到得了洛拉斯的住處。希瓦拉也不自覺地拋開疲倦感,開始哼起了家鄉的童謠來。
「鵝媽媽帶著小鵝以及醜小……」
突然間,烏鴉一聲粗啞難聽的鳴叫以嚴重的不協調感亂了這首曲子,希瓦拉頓時止住歌聲。
硬生生打住的歌曲,留下了遠比村莊裡的安靜更加寂寥的沉默。
雖然布克索爾不以為意,但希瓦拉雙手抱著懷中的寶特瓶,心裡不免感到幾分不安。
接著一連串的聲音四處竄起,成群的狗狂吠、路上的貓以及其他動物不時發出尖銳淒厲的長嚎。原先幽靜的村莊在這奇異的時段突地熱鬧起來,使人一陣毛骨悚然。
一聲淒厲的嘶吼正式劃破了被嘈雜掩蓋的空白。
這終於讓布克索爾去正視喧鬧聲音的來源以及原因,希瓦拉的臉色刷地變得蒼白,她掩住自己的耳朵,伸出一隻還在顫抖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則改拉起希瓦拉的手,馳騁整條寬闊而空蕩的地磚路。跟著腳步的加快,他們比想像中的還要早到達「目的地」。然而,空氣中的聲音越見紛亂,不知名的野獸似乎群起而暴動,正在向他們怒吼──她只能緊張地抓握住布克索爾的手,原先瀕臨極限的雙腿也只能奮力地擺動。
促使布克索爾拔腿奔跑的那個聲音……太過特殊、太過突兀,在交雜的野獸嘶吼聲中,特立獨行而清晰的一個「似獸非獸的共鳴」。
「吶、吶……?」她發出了微顫的音節,扯動他的衣服,手指指向幽暗的路邊花圃。
順著希瓦拉的手指方向,布克索爾望向前方那髒亂不堪的花圃,兩人踏過大片枯萎的花兒,於聲音的來源處一探究竟。
是「野獸」嗎……?抑或是「人」……?
規律跳動的心臟敲打出震耳欲聾的重擊,咆哮如雷的低吼震懾了在路旁蟄伏的野獸。一個體型高大的人正試圖強行闖入民宅,細看下一頭異色的頭髮在漆黑夜中能依稀辨認出來——大概是誰喝醉酒了回家卻忘了帶鑰匙吧?
布克索爾輕嘆一口氣,帶著希瓦拉離開那明顯不怎麼安全的地方。從領口拿出摺疊整齊的地圖重新翻開來看,卻赫然發現洛拉斯的家正在這附近。
布克索爾抬頭望著自己正上方寫著四十七號的門牌,然後又瞇起雙眼試著看清遠處房子的號碼……一個不怎麼好的猜想油然而生。他轉過身斷然往那個傢伙的方向走去,希瓦拉則是佇在原地望著他逐漸遠離自己。
「六十三號……」果真沒錯,有些破舊的門牌上刻的是洛拉斯的名字。
讓他感到困擾的是面前這傢伙似乎十分的強壯,要攔下他必然得費很大的勁。頭頂上方的路燈一明、一滅,微弱的燈光一點一滴地灑落下來──男人一頭似秋楓般褐紅色的短髮映在眼底。他舉止粗魯且暴力地硬是撬著門鎖,伴隨著毫無理智的失控嘶吼,這一連串動作叫人實在無法坐視不管……前方可是洛拉斯的住處啊……
「喂,你這傢伙,冷靜點。」在安全距離下,布克索爾開口向他警告。雖然預想過「理智溝通」的見效機會實在不大,但沒想到對方完全不吃自己這一套。連頭也沒回,那個身形高壯的男人仍然用力地撞擊著門,發出低沉的聲響。
雙眼交接的頃刻,布克索爾從男人茶色的瞳孔完全無法感覺出「人」的氣息。
「這到底是人還是野獸……?」
一隻手才輕觸對方的肩頭,對方握拳的手馬上往自己的臉攻擊過來。布克索爾見狀,機靈地向下閃過這一擊,沒想到那男人只是踉蹌幾步,下一拳就揮了過來,他狼狽地拿過自己的背包防衛,帆布包和拳頭相觸發出一聲巨響。
男人帶著沈重又不規律的粗喘,滿佈傷痕的大手用力壓下擋在兩人中間的帆布包。布克索爾吞嚥了一口唾液,雙手抓緊了背包的背帶,用上全身的力量──加上數瓶未開封礦泉水的重量,使勁地往對方的頭重擊下去。
「咚──」地一聲,豎耳確定沒聽見倒下以外的其他聲音,布克索爾才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確認。
他蹲下來望著雙眼輕闔的男人,手掌首先在那臉上輕輕拍響幾回,不過沒有反應。可見男人似乎真是被他那一擊給擊暈了。
「教授,他死了嗎?」希瓦拉不知何時早湊到他的身後,她趴在他背上,雙眼充滿好奇。
布克索爾轉頭瞥了她一眼。
「大概只是暈過去吧……沒想到他那麼高壯,竟然連這樣也承受不起。」布克索爾把背上的重物給趕走後站了起來,他轉身走到近在眼前的洛拉斯的住處。一邊扭了扭脖子,正想把掉在地上的背包給重新背起,卻看見它已經沾上了泥巴……
他感到有些頭疼。
「希瓦拉,過來……希瓦拉?」他問,轉頭用眼神找尋著希瓦拉。
希瓦拉站在男子身旁,抱著自己剛剛喝得剩下一半的水瓶。她徐徐將瓶蓋轉開,裡頭將近半瓶的水通過瓶口快速向下流淌。還等不及布克索爾大聲喝止,地上的男子已經猛然從地上彈坐起身來。
「啊,醒了。」她笑得燦爛,對布克索爾大聲嚷嚷著。
男子因為視線中希瓦拉特寫的臉而嚇得連爬帶滾地退後好幾步。
布克索爾其實才打算逃離現場,沒想到希瓦拉竟然多管閒事……雖然現在,男人似乎比方才還要冷靜得多,但是他並沒有因此鬆懈,身子擋在兩人中間。
男子一臉呆滯地望著自己發抖的雙手──握緊、放開,握緊、再放開……重複這些動作好幾回,才有些不可置信地向上望著兩人。
「我說,你是誰啊?」希瓦拉微微偏頭,天真地問道。她的雙眼直直地注視著他。
男子咬著下唇,有意躲避的眼神閃爍著不安。希瓦拉就像看稀奇動物似地更加逼近,幸虧布克索爾及時勾住她的衣領把她拉回自己身邊。
「妳可會嚇到人的啊。」雖然嘴裡在教訓希瓦拉,然而投射到男人身上的眼神裡盡是懷疑及猜忌。就像娃娃一樣將迫人的目光全數吸收,男子沈默半晌後才緩緩啟口說話。
「……我、我是實驗品。」
聽見「實驗品」這個字眼,使布克索爾對這個曾經想要傷害自己的男子認真看待了起來。他挑眉看著狼狽地坐在地上、傷痕累累的男人。
男人低垂的雙眼慢慢地轉移到左方那個掛著六十三號的門牌上。
「剛、剛才又是副作用發生了吧……真是的……洛拉斯教授他啊……」男子苦笑地揉揉自己手上發腫的關節,一邊說著。
布克索爾叼起一根菸,拿出打火機。
火光與香菸接觸的剎那間,白煙一縷一縷向上飄散。他默不作聲地看著蹲坐在地的男子及其滿佈傷痕的手掌,還有那雙茶色的瞳孔──透過細小的火光,正常地倒映出人的身影。
他此時寧願相信看見那雙眼眸時所產生的第一個想法是錯誤的……
留有餘溫的菸蒂墜落、沒入混濁髒污的泥沼中,前門除了遍佈血跡外還有多處地方嚴重損壞。
騷動逐一由空氣中淡淡消融,布克索爾的心裡有幾痕疑問被劃開,卻無法找出適當的言語形容。
那究竟是什麼呢?那些說不出來的詭異──……《繼續閱讀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