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本文/Yukisaki)
我不想再看著那個讓我極度不適的地方,只能直直地瞪著遠方的光線。
那些搖曳的火光,投映在我瞳孔的深處,暈出一片片我曾經無比地冀望著能夠看見的色彩。黃色、紅色、橘色的光點,遠遠看起來彷彿融成一片搖盪的橙紅色水波──那些充滿了溫暖的顏色,在那個破舊得可憐的「實驗室」裡,是不存在的。
那個人亂糟糟的黑色短髮,總是毫無設計感可言。他微微佝僂著的身影,也往往只蜷踞在那破破爛爛的木板桌子前面。隔著一層厚重得像是牛奶瓶瓶底的眼鏡,那雙眼睛,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我」,只會湊近他那堆亂七八糟的報告、實驗、計算的紙張,以及瓶瓶罐罐裝著的無數藥品。
那些紙張在木製的地板上灑滿,而那地板早已殘破不堪,到處都是蟲蛀的痕跡。老鼠群早已肆無忌憚,在地面上橫行無阻,也不怕人了;一邊揀著沒吃完的食物大快朵頤,偶爾還會拿起他那些揉爛的、散落的紙張啃出幾個洞來。
腐爛的氣味。夾雜著一些發黴食物的黴味、我和那個人出汗的酸臭味──實驗的行程擁擠了我們每天的時間,根本沒有餘裕洗澡;還有蟲子、老鼠……一些動物屍體在沒有空調的房間裡,日復一日腐壞的腥羶。除此之外,那些我曾經無比努力試著記憶起來它們名稱的化學物質,也散發出各種各樣奇異、刺鼻的味道。
就算如此,在一個如此糟糕的環境,我卻看得出來──即使總是隔著一段距離、即使總是隔著他那副霧濛濛的眼鏡;他的那雙眼睛,浸滿了無比的喜悅、狂熱,無論在白天或者黑夜。
而剛才碰見的小妹妹──她有著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那令我不敢直視。即使她全身上下是那麼突兀地鮮明、即使她的行為有些讓人困擾──她的眼神是那麼純真,只帶著好奇,直直地望著「我」。
「啊啊,原來也是有人會這樣看著我的,只是這樣地看著『我』……」而不是把我當成「妖魔」、當成「實驗品」。
我在心底竟隱約地感覺高興,雖然這樣的喜悅,連自己也覺得有些莫名。
自己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卑微,竟然只乞求著這一點純淨的視線了……
總是窩藏在鐵製籠子中的自己像是寵物一般──一隻失寵的寵物,連努力地表現、努力地想博取一點一滴的注意都是徒勞。我總嗅著欄杆發出的生鏽味道,手腳拍打著那些金屬,發出有些遲緩、有些悶沉的鏗鏘聲。
雖然我這樣卑微、有些幼稚地渴望著他因為這樣的噪聲而回頭望我,但這方法是一次也沒有成功過。
我看著那個人彎曲著自己的背脊,在那有些疲弱的日光燈照明下,稍嫌蒼白的側臉只是一再地向紙張、試管湊去。我只能用雙臂努力將自己環繞得緊緊地,嘗試著給自己一點溫暖。
這是一個沒有溫度的地方啊。
除了實驗以外什麼也不剩啊。
但每當我轉過頭望向灑給自己幾束光線的窗外,看著那些雀躍的鳥、生機盎然的植物、燦燦然的太陽,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治癒、似乎有了些勇氣的時候,卻又能聽見「他」的呼喚。
「菲特,來。」
一點冗言贅字也沒有、一點情感也不夾帶著的呼喚,卻足以讓我興高采烈。一邊想著「要好好表現啊」給自己加油打氣,一邊期望著那個人的目光。
迎接而來的,不是關愛、不是鼓勵、不是那個人的視線,而是將我的希望一點也不留地、殘忍地摧毀殆盡──裝載著不知名液體,狠狠刺入肌膚的針筒。
啊、啊啊,好痛、好痛啊──
我張著嘴,乾澀的喉間發出陣陣、隱隱地震動,但是卻發不出聲音來。在口腔裡漫散開來淡淡的血腥氣味,才讓我發現自己已經幾天──因為「他」的疏忽,連一滴水也沒沾。
他拔出針頭的瞬間,我迅速地抽回手臂,抱著自己瘦弱的手,輕輕擦去滲出來的血滴。他並沒有多施捨給我一些關心,只是在拿起筆的同時,匆促地揮手,要我離開桌邊。
那個夏日的夜裡,我感到好冷、好冷,我一邊顫抖,一邊撫著自己上身累累的傷痕。
這些針頭造成的痕跡,究竟有多少呢?
這樣想著的我,覺得自己的頭劇烈疼痛起來。從太陽穴,像是穿刺而過的子彈一樣,毫不留情的痛楚。
啊、啊啊,好痛、好痛──
不、不對,好冷、好冷──
對外唯一的通道,那扇窗戶,竟然連用一絲冰冷的月光眷顧我也不願了。
好黑暗、好可怕的地方。
我抱住因為冷而不斷打顫的自己,像負傷的小獸,努力蜷縮起身子。就算發現自己的體溫一點也不溫暖……
是怎麼度過那個晚上、怎樣入睡的,後來的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只留有那些殘缺而灰暗的記憶。
隔天,我是被金黃色陽光喚醒的。睜開眼睛發現窗外小鳥在枝梢間跳躍的身影映入眼底,一陣感動的酥麻從腳踝竄上,蔓延在全身。
太好了,是晴天。
太好了,隨著陽光照射在我身上而擴散開來的那種溫暖。
為了那種溫暖──
「就這樣從窗戶跳出去,想像自己像一隻飛向廣闊藍天的小鳥,怎麼樣呢?」我這樣詢問著自己。
我攀著鏽蝕了的欄杆,撐起有些酸軟的身體。悶雷一般低沉的金屬撞擊聲,是那樣熟悉。
我不禁轉過頭看向那個人──我曾經那樣努力,只為了「他」的注意。
「他」輕閉著眼睛,平時為了實驗汲汲營營的神色此刻並不存在那張臉龐之上,存在的只有與他有些不搭軋的寧靜和安詳。為了實驗而戴著的厚重眼鏡,摘下來放在桌子一角,在陽光輕灑下反射出些微白色亮光。
但是出現在我腦海的,卻是他熟悉、蠻橫的言語。
「是我救了你的命啊,那天的雨多大!你染了感冒,差點病死!」
說著這話的他總是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彷彿就連說著這隻言片語都是浪費時間一樣,看也不看我一眼,繼續著手邊的工作。
「別抱怨啊!要不是我救了你,還養育你,你哪有今天坐在這兒跟我討價還價的本事!」
我狠狠一震。
「我……真的要拋棄這個人嗎?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嗎?」
在陽光裡沐浴著的這間實驗室,彷彿也溫暖起來。試管、錐形瓶、那個人的眼鏡,甚至就連那個人,都像是有了溫度,籠著一層薄薄的金黃色光暈。
我眨了眨眼睛,這些太過美好而顯得虛幻的東西,並沒有消失。
「我還想要什麼……?」是我太貪心了嗎?我這樣問著自己。
那個人趴在木板桌上,輕輕動了動,原本面對我的臉就這樣側了過去。
──他還是一樣,不會看著「我」的。
空虛、痛苦。
像是覺得冷,明明陽光灑滿了我的全身……我又抱緊自己。
不行。果然還是不行。
雖然太貪心了,但是我想要更多……更多的溫暖啊。對不起。
於是我藉著欄杆的輔助緩緩站起身,感覺弓起的背頂上了籠子頂端的鐵條後,用手使著力,往籠子外頭鑽。
窗框就近在咫尺了,我因為加強的陽光而瞇了瞇眼睛──乾涸裂開的唇角,卻因為沐浴在溫暖裡頭而綻出一抹弧度。
全身像是要散掉一般隱隱作痛,努力伸出的手指搆著了窗沿。被陽光灑滿了的木頭窗框,那微微溫熱的觸覺像是一種救贖……我用力推開了鐵製的、曾經幽囚著我的牢籠,發出了沉滯的匡噹聲響。雖然因為還沒辦法妥當的施力而癱軟地撲上了窗戶──曾經有過玻璃遮蔽但是如今只剩下窗框空洞地鑲在那裏,而半個身子探出了窗戶的我,像是掛在衣架上的衣服那般,掛在窗沿上搖搖晃晃。
聽見風的聲音了,還有繁茂的大樹的枝條彼此摩擦的窸窣聲響……鳥群是否也在枝頭跳躍、啁啾著呢?我滿足地閉著眼睛細聽。這個世界、我所嚮往的世界!就僅僅是這樣探出了半個身子,就感覺自己與這些溫暖又靠近了一點。
遠方還有人與人的交談聲、細小的河水流動的泠泠聲,或許還聽見人們奔跑的腳步聲,躂躂、躂躂地,像是毫無節奏、漫無章法的打擊樂器……
「哇、哇啊──快看!快看──有妖怪、有妖怪掛在那裏!」
一邊喘息著一邊大呼小叫的那個稚嫩的聲音聽起來好熟悉。
「哇、哇啊,好可怕、好噁心!」
「吶、吶……我們走啦……媽媽說靠近這裡很危險……」
那些嘰哩咕嚕地交談聲,像是因為恐懼而放低了音量,聽得不甚明白。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
我有些勉強地將沉重的頭顱抬了起來,看向聲音的來源。那裏站著好幾個小個子,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朝著我望。我就只是稍微向他們看了一眼,其中幾個孩子就發出了細細的、尖聲的喊叫,手拉著手向遠方退去。
為什麼呢……為什麼要走?為什麼那些小小的臉上,竟然可以拼湊出這樣龐然的害怕?
「不、不要害怕我啊,我也想跟你們一樣……」心底這樣想著,我的腳用力地蹬著地面,突然一個使力過猛,害我整個人栽在外頭的泥土地上。
泥土、鮮草的氣味竄入我的鼻腔。「這就是泥土的味道啊……」
伸出手抹了抹摔得有些疼痛的臉,發現手上沾滿了褐色的泥砂。用力眨了眨眼睛,試圖驅散徘徊我腦海的暈眩。
「喂,你們,好沒用啊!哪有什麼好怕的!」
此時,那個令我熟悉的聲音這樣嚷嚷著,腳步踏在稀疏的草皮上發出了沙沙的聲響,灰黑色的影子有些突兀地出現在我的視線之中──我試著抬起頭看向他,但是逆著強烈陽光的身影像是失了彩度的照片,只剩下一片的黑色,什麼也看不清。
「不要啊、很危險啊!」
「你會被妖魔帶走的!」
小孩子們情急地叫喊起來,而那個人咧開了嘴,一排白森森的牙齒像是野獸一般。他又朝我靠近了一些,我才發現他的高壯,足以用影子將我團團包圍。
「妖魔有什麼可怕的,讓我打敗他給你們看!」
──什麼?
還沒有意會過來,重重的一擊便襲上我的腰間,我向後一個滾翻,仰倒在地上。那個男孩哈哈大笑著,一邊伸出腳來,狠狠地、一再地使力踩著我的腹部。
好痛、好痛──
「我……啊、哈啊啊……!」深刻的痛覺讓我乾澀的喉間發出劇烈的摩擦,一種類似獸類的哀痛長嚎從我的咽喉猛然迸發出來,血腥的味道佔據著我的鼻腔、口腔。
眼睛暴突著,好痛。金色、紅色、褐色、橘色……好多好多,我曾經覺得很溫暖的顏色,如今一一化作強勁的箭矢,在我的眼底瘋狂地穿刺、灼燒,我的全身彷彿因此而坑坑疤疤,被硬生生鑽出許多坑洞來。
「喂、喂──!你們瞧!我打贏妖魔了!妖魔一點──都不可怕吧!哈哈哈……」
發現我已經沒有反抗的力氣,他用一種像是炫耀一般沾沾自喜的語氣大聲說道,那隻重重踩踏在我腹部的腳也收了回去,接著是啪躂、啪躂的腳步聲漸漸遠離……
安全了嗎……?過了一會兒,聽不見聲響的我才用手撐起自己癱軟在地的身軀,像受傷的小狗一樣地蜷起身子來。
「吶……吶?你看──」
「哇、哇啊!你、你騙人!你沒有打倒妖怪!」
「我、我才沒有說謊!我、我還是打得贏妖魔!」
「少吹牛了,你才打不贏呢──」
孩童們爭執一陣,憤怒的大吼聲在我的耳畔清晰了起來:「我才沒有!我說了我可以!」隨之而來的是尖銳的痛楚。有什麼東西擊在我的額頭上,發出叩的一個乾脆聲響,有些灼熱的熱流緩緩地從額間滑流過我的眼皮。
我愣愣地伸出手抹下那股熱意──是紅色。
一種鮮紅色、好耀眼的紅色,那充滿了生氣一般的紅色,隨著光線的搖盪而忽暗忽明。
接著,那尖銳的痛意又再次傳來。這次並沒有容忍我思考太久,當我發現迎面飛來的石子早已在我全身劃下許許多多驚人的紅色傷痕,我像是被逼急了而跳牆的……狗。
一隻喪家犬。
原先酸軟無力、幾乎要散了的四肢竟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不僅是雙腿在我無意識之間支撐著自己有些搖晃地站了起來,雙手更攀著我剛才脫離的窗框,使勁一壓──
聽見木頭發出劈劈啪啪、有些悽慘的碎裂聲響,但是已經無暇顧及。尖銳、堅硬的石塊如雨點般打在我的身上,不容許我再多思考一些。狼狽地爬進那間屋子,躲藏在窗框之下陰暗的小小空間,像是要壓縮自己一般地縮進陰影的庇蔭,逃避那些毫不友善的攻擊。
「啊、啊──妖怪逃掉了。」
我緊緊地閉著眼睛,雙手顫抖著,卻努力地想要捂緊耳朵。骨感明顯的耳廓因為我狠狠地壓迫而貼緊了頭骨,有些隱隱作痛。
我不想聽、不想聽──不想聽那些總把我當作鬼怪一般逃避著、反感著、憎惡著的言論。
就連那陽光燦爛、生機盎然的窗外世界,也是如此殘酷。
迫使我再次回到這個冰冷的地方蜷縮……
我轉頭看向近在身畔的那個鐵籠,那如同監獄一般的、我的居處。雖然如此的冰冷、如此的沉重,卻是我唯一的歸所。
好痛、好痛啊……我想哭、想大喊,但是乾涸的身軀不允許我這樣地放肆。
滿身的污痕,漸漸地變成了深沉的咖啡色。我又再次感覺冷,想緊緊地環繞自己,卻已經沒有了力氣。抬起眼也只能看見那個人的影子,仍然安穩地與木桌連成一氣。
──他,還是一樣,不會看著「我」的。……《繼續閱讀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