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本文/烆歿)
──要拯救一個人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
大雨滂沱,狂風肆虐,無情落下的雨幕之中我感到寒冷而慌張。爸爸去哪兒了?媽媽去哪兒了?
說著會自己乖乖待在原地等待,而爸爸媽媽才說著:「等等就回來」的那唇型仍記憶猶新,只是那時自己年紀尚幼,不能理解這份承諾的重量為何這樣的輕──時至今日才終於了解,包裝為承諾的謊言就是那樣地毫無重量。
溼答答的衣服無法阻擋寒風刺入骨髓的冷冽,然而更冰寒的卻是胸口那隱約知道自己已經被遺棄的痛楚。就連掉不停的眼淚的些微溫度都被奪取,那本該溫暖的細流溶解在雨水之中,讓因哭喊而泛紅的臉頰近乎凍傷。
哭泣無法解決任何問題,然而那時的我卻不知道除了哭泣以外還能做些什麼。小小心靈的某處明白父母已經不會回來,卻又有另外一處還天真的不願意就這麼死心,寧願相信自己渺小的期待……這兩方的拉扯令我只能惶然不知所措。路過的行人神色冷漠,任我在毫無遮蔽處的路口淋了好一陣子雨,漸漸地連號哭的力氣都流失殆盡。
在這種時候,無論是誰向我伸出手,我都會心存感激的接受吧。
而錯誤的齒輪,便是在觸碰到肌膚溫度的那一瞬間開始相銜轉動。儘管未曾奢侈地幻想過會有美好的將來,卻也沒想到等待著的會是如此異常且痛苦的際遇。
──轉瞬之間,光刺痛了瞳孔。
睜開眼睛的我望著鐵籠外透入的破碎陽光發楞了好一會兒。方才夢境中糾纏的回憶,彷彿眼前那被切成一格一格的光影,因窗簾的搖擺而晃動不已。
好久沒做這個夢了,我不帶感情地想。
那時自己的選擇是正確還是錯誤,即使到現在依然不得而知。畢竟在這樣的時代中,被遺棄的孩子根本別無選擇,通常只有變成流落街頭的賊偷,有一餐沒一餐地等待著死神在空腹中降臨。反觀現在的自己不必在外忍受風吹雨打,即使不是享用什麼美餐佳餚,日日卻也有少量的食物及飲水果腹。
側躺的視線前方可以看見裝著清水的小碗,及散落一地的口糧餅乾,那是我近期所有熱量及水分的來源。偶爾,那個人心情好──或者手頭比較方便的時候,還會增加些水果片或是生菜葉,並在我狼吞虎嚥時在籠外露出滿意的微笑。
在那些村人的眼中,「他」必定是古怪且冷酷的吧。
雖然大部分的時候是這樣沒錯,那個人這般顯露著微小溫情的一面只有我看得到、只有我感受得到……這股扭曲的優越感令那被鐵欄杆切割成格狀的笑臉,成為我最為珍貴的寶物。
自己是真心對那個人有所期待嗎?或是不這樣自我催眠就無法繼續生活下去?
答案到底是哪個,混沌的腦袋中已經抉擇不出來。瘦削的身體只靠著本能驅使而運作,感受到飢餓的我緩慢地伸出手,抓取了數個餅乾便往嘴裡塞,咀嚼的動作令剛睡醒的我的思緒稍微清明了些。維持著側躺的姿勢,就這麼任由冰涼地板的溫度由四肢往五臟六腑蔓延而去。
要是就這樣死掉的話就不用考慮那麼多事情了。
混濁的視網膜上沒有印出任何人的身影,我也分不清自己是放鬆還是遺憾地嘆了口氣,再次閉上眼睛。
也有許多事,是來到這裡以後才了解的,例如……
──要毀滅一個人,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
昨天被毆打的傷口仍隱隱作痛,沒過多久我便又驚醒過來。
「你醒啦。」
也許是聽到鐵籠晃動的聲響,「他」頭也不回地向我簡單問候著。
我想答話,乾涸的喉嚨卻發不出聲音。想著該喝個水潤潤喉,一旁的小碗卻是空的。
一滴水也不剩。不知維持這樣的狀態已經多久了。
「發不出聲音是正常的,副作用一會就過去了,應該吧。」
那個人終於轉身,用眼角瞄了下我撫著喉嚨卻只能發出氣音的醜態,便又離開往其他工作檯去忙碌。我撕扯著喉嚨,只能發出野獸般低沉嘶啞的吼聲。
我想告訴他我昨天的遭遇、想詢問他為何其他孩子們稱呼我為怪物,我想告訴這個唯一會聽我說話的人我的委屈,我的苦痛。儘管他不會做出任何回應或者反應,甚至會大聲怒斥「閉嘴」,但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說說話,讓「他」聽我說說話。
心急地晃動著鐵籠,無法完整表達語句的焦慮幾乎要將我點燃,那燒灼的心思完全展現在行動上。鐵籠喀啦喀啦地發出錯落的聲響,那噪音持續了一會兒,直到那個人無可忍耐似地轉頭向我大吼。
「你有完沒完啊!」
不是的,對不起,我不是要打擾你工作,我只是想說點話……
心中的話語依然無法傳達,耳中只聽到自己不成調的聲音化為嘶嘶氣音及唔唔嗯嗯的囁嚅,昨天造成的傷口尚未包紮,似乎也在這前後搖晃的舉動中再次爆裂開來,身體各處傳來凌亂的刺痛感。
那疼痛更令我想起昨日種種不願回想的遭遇。
那個人的表情萬分不耐煩,他走向籠子旁,絲毫不在意是否會波及到我地踹了籠子兩腳,嘴裡叨念著:「真麻煩,吵死了!都不能說話了還那麼吵,那讓你恢復聲音還得了……我正在做很重要的步驟啊!」
這樣說著話的他令人心驚,我不敢再發出任何噪音地縮在籠子的一個角落。但他卻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後揚長而去,嘴裡依然不停止地咒罵著。
「真是不聽話,早知道不要撿個老是……製造麻煩的傢伙回……還自己跑出去弄得滿身傷……會搞成這樣……正成品……雛形了,實驗品什麼的……丟掉了。」
那個人四處走動,言語片片段段、相當零散。我聽不懂他的意思,更不知道那些話中有幾分真心。
實驗結束了嗎?能跟那個人一起生活在這裡的日子結束了嗎?如果是這樣那我能去哪裡?又該去何處?
那些感受不到時光流動的日子奔馳而過,頭髮要是長長了便被粗魯地修剪,身高長高了也要許久才會發覺。
我的時間停滯在他向我伸出手的剎那,無論鐵欄外那個充滿陽光的世界如何改變更迭,屬於我的時鐘卻早在自以為被拯救的瞬間停止行進。
乾啞的喉嚨還是發不出聲音,我蜷曲在鐵籠的角落,長長的指甲因用力而幾乎要陷進膝蓋的血肉之中。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走上這條路是因為別無選擇,儘管生活品質差到極致,我卻不曾懷疑那個人便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曾懷疑過這就是我該咬牙忍過的宿命。逃出這個鐵籠已經是我最大的反抗,然而這反抗卻只讓我看到了籠外世界的可怖──那些村人野獸般的表情,著迷於凌駕他人之上的優越眼神……在我來到這裡之前,人類是那麼令人害怕的生物嗎?是那麼令人不寒而慄的存在嗎?
好想逃啊,但又該逃到哪裡去呢?對我來說早已無法用常理判斷的、這充滿惡意的世界裡,我無處可去,只剩下這狹小的容身之處了啊。
我所要的不多,只是一點食物一點水,一些有溫度的眼神及一條薄被,只要給我這些我便能生存。然而現在燒燃起來的情感是什麼?讓胸口發燙的這股情緒是什麼?
無法理解的事情愈來愈多,令我頭昏腦脹。為何賜予我生命,又將其一點一點的剝奪殆盡?連這想將情緒哭喊出口的嗓音都被奪走,接下來還要從一無所有的我這裡拿走什麼?是這生命嗎?不,我一點都不在乎,死亡之於我宛若安睡,我一點都不害怕死亡……那麼我所企望的又是什麼?
沒有條理,沒有章序,紛亂的種種念頭交錯在思緒之中,我重複著缺乏意義的自問自答,眼看那個人拿著針筒靠近我的鐵籠。
「……一下子就結束了,就當作是我給你最後的禮物吧。」
被主人痛擊的狗,在下一次呼喚卻還是會愚蠢的搖著尾巴湊上前去,自以為一再的給那個人機會,事實上卻只是沒勇氣離開的軟弱自己,大概連這種畜生都不如。
也罷,我也從來不是「寵物」,寵愛這詞一向與我絕緣,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甚至是未來。
許久沒有仔細端詳過那個人的面容,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身高已經快要追過他了?原本烏黑茂密的頭髮也轉化為灰白銀絲,髮量也減少了許多。嘴角及眼角的細紋深沉卻絲毫不帶有慈祥……
歲月刻畫出來的痕跡如此明顯,我怎麼會完全沒有察覺?
吃下蘋果的夏娃開始懂得何為貪婪──正如我現在才理解那個夢象徵著自己有多渴望被愛,長久以來的自我催眠在此刻被戳破。是的,我是如此的卑微,狼狽地啃食著那個人所有憐憫的目光過活,渴望一個能讓自己明白是被注視、被在乎的笑容……
用絕望折磨我,卻又不時用希望餵養我,扭曲的營養之中我變得萬分依賴,卻也萬分恐懼及痛恨那個人。
這樣說起來,那天使般的女孩竟是蛇的化身?地獄般的現實竟是伊甸園?我諷刺地想,茫然地看那個人喀啦喀啦地打開了鐵籠歪曲的門,招手示意我走出籠子。
於是早晨的夢又躍入腦海,關於狂風大作的那個晚上,改變自己命運的那一個停格。
──吶,已經不需要我了嗎?
「──沒錯,不需要了喔。」
那個人是否真的有開口,我不得而知,然而殘留在視網膜之上的、與我同樣沒有撐傘的那個黑髮的人,向我伸出手,勾起唇角這麼說。
那唇型我仍記憶猶新。
我瞪大眼睛,用盡所有力氣撕扯聲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無法思考的腦子任由身體遵循本能行動,我無意識地向鐵門外衝刺而去,似乎重重的撞倒了那個人。我將眼前所及的燒杯、針筒、量筒全部掃落在地,玻璃撞擊地面的聲響叮叮噹噹,好似模糊記憶中曾聽見的風鈴。我翻箱倒櫃,將紙張及文件扯碎,片片翻落的雪白碎片不正是雪嗎?那個人瞠目結舌的看著我所做的一切,似乎想阻止卻又感到卻步,他哭喪著臉好像隨時會痛哭出聲,我明白我正摧毀著他生存的意義。
相互剝奪、相互傷害,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而那個人又是怎麼想的?我像人偶等待著被按下關機按鈕,只要一句話,只要告訴我你還需要我……
住在鐵籠也沒關係、只有一點點食物跟水也沒關係、繼續豢養我,用百分之九十九的絕望及百分之一的希望……
我就又是你乖巧的狗,被多次痛打也還是會搖著尾巴跟上。
那個人也許讀不懂我眼中的渴望,他嘴唇蠕動著似乎想說些什麼。我停下所有動作,戰戰兢兢的打算接受審判。
「……死……」
不知道是理智還是什麼崩解的聲響在腦中敲起警鐘,蜘蛛絲一樣的希望此時搖搖欲墜。
「……你這種傢伙還是死了好啊!知道我花多少時間整理這些資料跟樣本嗎?你……」
──然後再次墜入地獄。
是的,果然是我太過貪婪,我不曾懷疑那個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曾懷疑這是我必須接受的宿命。
身為研究者的那個人的身軀十分柔軟,也許是缺乏運動的緣故。我拿著他最喜愛的燒杯的碎片,瘋狂地刺入了那個人的身體之中。
一次、又一次,鮮紅染滿的視界像無法醒來的夢境,也許……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會發現自己仍是個未滿十歲的孩子,柔軟的床鋪旁碎花的窗簾輕輕飄逸,爸爸和媽媽會在我身邊各給我一個早安吻,喚醒我,笑著告訴我早餐吃些什麼。
──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溫暖的觸感將我拉回現實,在我身下的那個人已經沒了生氣及鼻息,染成暗紅色的髒污白袍十分美麗……這令我感到十分滿意,成為了我全世界的那個人、成為了我的唯一的那個人,現在由最為親近的我奪去了性命。讓人心臟停止的機會只有一次,而我搶得了這個機會,並加以實踐,我對於自己的勇敢及行動力,感到前所未有的滿意。
那個人生前所做的實驗我並不理解,但經過觀察也大致知道哪些是半成品,哪些是完成品。聽他自言自語的內容,他正在研究的似乎是可以加在水中的某種藥劑,調配比例不當會影發人體極端的副作用。他為我注射的那些半成品,一如現在奪去我聲帶作用的透明液體,都是調配不完全或是還需要測試的藥品。
我隨意抓起數個尚未被摧毀的燒杯,裡面搖晃著一些也許是成品也許是半成品的不知名液體,我愉快地將它們抱在懷中,在那個人血液的腥鹹、混合著鐵鏽味的環繞之中往門外走去。
他們總叫我惡魔、妖魔、怪物……
是的,那麼就如你們所願。
我緩步走著,沿著河堤將燒杯一個一個丟入河中。我想像追打我的幾個小孩因副作用失明或失聰的恐懼模樣、想像著他們的父母呼天喊地卻不知道原因的愚蠢姿態、想像著村民們因為找不出疾病原因而相互猜忌的醜陋嘴臉……
啊啊,人類果然是令人不寒而慄的生物啊。
已經不明白哪種情緒可以稱作快樂,我試著像那個人實驗成功時一樣牽起嘴角,但想必只扯出一個無比醜陋的弧度而已吧。
輕巧地將最後的燒杯傾斜,流入河水中的透明液體將滲透進所有飲下這水的人的血液之中,沒有解藥、沒有處方,只有席捲而來的絕望將遁入你們的五臟六腑。
我就是惡魔,我就是怪物,由你們所創造出來的,真正的魔鬼。
「──馬上就,如你們所願。」……《繼續閱讀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