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文/拼圖、潤稿/Yukisaki)
那個沒有來由的某種東西,在我的腦內炸開了。
忍著頭部傳來的疼痛感,我慌忙伸出手掌,像是在確認飛機模型的每個部件是否在應屬的位置一般,仔細地盯著瞧:除了大拇指,每根手指都有兩個指節,指尖上都有著形狀圓潤卻稍顯蒼白的指甲;食指看起來比無名指更修長,但中指還是如同常理一樣是最突出的;膚色稍微暗沉了一點,臂膀上有好些地方都有著暗沉的痂痕──不過本來就不是女孩子,所以不需要考慮不夠白皙。如此檢視下來,雙手似乎並沒有異樣。
把視線轉移到身體其他部位,以手掌的觸感一一確認每個部位的知覺與形狀,仔細地觀察這個由我操控、然而卻缺少著一些真實感的軀體。
「沒問題,我還是一個完整的『人』呢……!」
腦內浮現這樣的想法,頓時因而鬆了一口氣,不過同時也為了這個莫名的念頭而感到可笑。
是啊,我一直以來都是個真實的人,不是嗎?那麼為何我的腦中卻有不安一瞬間閃過?
不、等等……還有哪裡沒有檢查……!
四處張望,所在的草坪附近,河流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粼粼波光。心裡有點猶豫,卻還是掙扎地移動到河邊──河水裡,會映照出什麼樣的面容?
我嚥了口口水,探出頭往河面瞧。
流動的河水晃漾著,我的視線投射在水中模糊的倒影──那瘦削的臉頰上嵌著略微凹陷的眼窩,不過也不是什麼奇怪的樣子;我伸出手摸了摸有些不整齊的短髮,感覺到乾澀的髮絲刺痛著手掌,也看見水中的倒影用著與我相反方向的動作輕碰著自己頭頂……這些都不是幻影,我也沒有變成不合理的存在。
雖然許多地方還有點怪異,不過應該不是太大的缺陷。
我用手掬起一把水,心中雖然閃過一抹想要抗拒的念頭,但還是將其拍打於臉上。一股極淡的澀味竄進鼻間,但這卻意外地讓自己感到莫名的安心。
是啊!這麼長一段時間我不也習慣那樣的生活了……我苦笑一下。
可是從今以後,我就再也不是那個得龜縮在牢籠中,乞求著別人關愛的小生物了,昨夜的大雨已經把我的過去徹底地沖刷乾淨。一邊胡亂地梳抓參差不齊的髮絲,我一邊想著,或許暴雨是某種對我每次命運轉折的預告也說不定……
早晨的露珠轉瞬之間便消失了,坐在草坪上,我按壓著方才隱隱作疼的太陽穴。樹叢縫隙中隱約地可以望見遠處有一棟老舊的房子,那就是我離開的地方──
再也不回去了,也回不去了。
那棟房子彷彿是隻噁心的怪物,在晴朗明亮的天空之下更顯得骯髒破敗;狹長的一對窗戶,比什麼邪惡的野獸還可怕萬分地瞪著偷窺它的我,對我齜牙咧嘴:「難道你想就這樣跑掉嗎?你就這樣報答我嗎?」
不寒而慄的電流竄過我的知覺神經,一瞬間那個人的聲音和話語,狠狠地撞擊在我心上。難道僅僅是這樣遙望我曾經生活的地方,都讓我這麼地感到害怕和嫌惡嗎?
但那都不重要了、已經不重要了。
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傳進耳裡,才終於使我注意到肚子有些餓了,得回去村鎮裡了吧。
我勉強地站起身來,濕漉漉的褲管貼在肌膚上,有些不舒服。不知該慶幸還是覺得不幸,我的上半身完全沒有遮蔽物。當我和那個人生活還在那棟房子裏生活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為了那個人的實驗,不論天氣冷熱,我都得光裸著上身,讓那個科學狂熱者進行注射或採樣。
啊啊,就算被村內的人異樣看待也沒關係。我的大腦被飢餓感驅使,搖搖晃晃地往那個氣氛平靜祥和的村鎮前進。
清晨時間,樸實的村鎮還沒有太多人在活動。
這裡本來就是民風保守、封閉得很的聚落,所以甚至有幾處還只是不平整的砂石路面。赤著腳的我踩在這之上,略微地感到疼痛,但我並不介意。
以前還有被摔破的試管割傷腳底,卻好些時日沒能清理消毒的經驗。這種程度的不適感根本就不算什麼。
迎面而來一個小女孩,穿著褪色花布縫製而成的洋裝,看起來才剛學會走路的模樣。她的手中捧著一顆紅色果實,跌跌撞撞地向我走來。那孩子腳步不穩,一個跟頭栽在我的小腿上,嬌小幼嫩的手掌慌忙捏抓住我還有點潮濕的褲管。
真是麻煩……我完全不懂得怎麼跟人應對,更不用說要怎麼照料小孩。不過看她孤零零的可憐模樣,不禁令我想起自己孩童時期不怎麼愉快的記憶。
我彎下身扶著這個小東西,幫她站穩身子。
小女孩用純真的困惑眼光直直望著我。
已經很久沒有跟人面對面接觸了,就算對象只是這樣的小朋友,也使我尷尬不已。她向上伸出手,把手上一直捏著的那顆蘋果朝我遞過來,我困惑許久,才終於怯怯接下這女孩的好意。
「滾開──!你這惡魔之子!」
是憤怒的嘶吼劃破了安寧的氣氛。
我和小女孩嚇了一跳。
女孩馬上「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個粗壯的大媽從後方衝將過來,嫌惡的閃開了我,將我面前的小孩一把抱起,嘟著嘴哄起孩子,想讓她停止哭鬧。
「你這個妖魔,是想拐走我女兒嗎?真是低級!你們這種從城市來的傢伙,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轉過臉來,大媽生氣地朝著我咆哮,神情有如一隻神經質的吉娃娃,醜陋又可笑,尤其是鬆垮的下巴和脖子間堆成好幾層肉色的浪潮,搭上稀疏頭髮、粗布連身裙和外八的站姿,讓人忍不住聯想到被餵養得太過肥胖的鬥牛犬。
有吉娃娃神情的鬥牛犬……根本是個實驗失敗的作品吧?
光是這麼想像,就忍不住笑意。
「你、你這陰險的東西!笑什麼笑!噁心!」
大媽氣得臉紅脖子粗,大罵了我一聲。這樣一吼,被她抱在懷中的小女孩掙扎扭動著,哭得更加大聲了。大媽為了想辦法安撫女孩,只得馬上軟下語氣、匆忙地從我眼前離去。
我對自己聳了聳肩……這已經是預料中的情況了。不論在村落的何處,總會有一種強烈的視線降落在我的身上。
此刻,我側過臉往旁邊房子望去,屋內的老人用一種夾雜著恐懼、憤怒的眼神瞪視著我,見我朝他看去,馬上「啪啦!」一聲拉起窗簾。
沒關係的,這個村落的每個人都是這個模樣。
不需要在意。
一邊拋丟著小女孩給我的蘋果,一邊往附近的空曠地帶前進。大概是因為土地貧瘠,幾棵生長在路邊的樹都看起來頗為瘦小,舉著只有幾片發黃葉片的乾枯樹枝,僵硬又扭曲地往天空伸去。
「就像這個村子裡的人類一樣啊。」
我忍不住在心底這麼做出結論。這些樹木都固執地往自己信仰的方向生長著,卻只是變得越來越歪斜和奇怪而已。我沉默地望著那些植株,將蘋果送往口中,當做自己的早餐。
蘋果,是酸的。
吃完蘋果之後,我在鎮上漫遊了一陣子。一概偏無色的單調磚瓦房,讓這個村子看起來有些乏味;早起的人們多數穿著顏色暗淡的寬鬆衣物進行晨間的工作。
村裡的人們交頭接耳盡是有關那三天三夜的暴雨,看見我的到來,才用充滿驚懼和憎惡的神色邊談論著、邊離我遠去。
暴雨已經停了……這麼說,我有三天三夜的空白。
無所謂,我也經常有受不了實驗藥物而昏厥的時候。
而此時我的眼前,一隻尾羽不知為何近乎全禿的母雞,從前方的矮牆上跳到——與其說是用跳的,說是重心不穩而「墜落」下來比較貼切——牆角邊。
牠奇怪的行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站姿,觀察牠縮著頭左右觀望一陣,向前走了兩步之後,停在路中央發出一連串短促的咯咯聲,開始用自己的喙啄掉自己的羽毛!
我皺起眉頭,雖然有看過其他鳥類偶爾也會自行把身上的羽翮除掉,不過那樣殘忍而不間斷地、有如自虐般拔除自身的羽翼,還是第一次。
難道牠尾部那塊形狀不規則的禿部是自己造成的嗎?就算是已經需要替換的羽毛,那隻母雞狠命的拉扯動作,看起來還是很痛啊……不行!必須阻止牠繼續進行那樣令人怵目驚心的行為!這麼下定決心,我躡手躡腳地接近那個可憐的小動物。
「咯咯……咯咯咯……」
身旁散落好些毛絮的母雞突然停下動作,發出低沉的聲響。難道是自己的動作太大,讓牠產生警戒心了嗎?我吞了一口口水,摒住呼吸注視著牠,母雞看起來並沒有要飛走的意思,只是將牠小小的腦袋縮回脖子的絨毛之中,再度發出細小而低沉的鳴聲。
我仔細的查看著這隻雞,卻驚訝的發現……牠的瞬膜正緊緊閉著!
牠是剛才停下動作的時候才閉上的嗎?還是……?雖然連我都不太相信,但有沒有可能牠從牆頭跌下時就一直是處於睡眠狀態?
我有點困惑,雖然念的書不多,不過雞是不是有夢遊的可能性呢?各式各樣的臆測在我腦中嘈雜不已,我依舊沒有什麼確切肯定的概念。
「……喂,你在幹什麼?」
我猛然回頭,才發現我完全沒有留意到那個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旁的、臉色兇惡的中年男子,正用懷疑的眼神盯著我瞧。如果他的眼神是一把利刃,那麼尖銳的程度足以在一瞬間切開我的軀體,將我置之死地了。
被這樣注視著的我突然感覺背脊發涼。
他拿著一把割草用的鐮刀,瞇起細長的雙眼,空著的那隻手從牆上扯下一截藤蔓,扔到地上,一腳踏上無辜的植株殘枝來回踩碾。也許這只是無意間的動作,在我眼中卻充滿了濃厚的挑釁和威脅意味……
我二話不說,轉身往我原本來的方向奔逃而去。
「哈、哈啊……」
還搞不清楚是什麼驅使自己要逃,我賣命似地伸展開自己的手腳。好幾次腳步踉蹌、差一點跌倒,又彷彿聽見這個村鎮好像在無聲地對我低鳴著:「滾開!我們不歡迎你!」
如果我不趕快離開,或許會碰見更多與那個男人一樣,對我散發強烈敵意的村民。
我的腦海內快速掠過幾幕模糊的畫面:背著光,一名少年毫不留情地踢向我的腹部,我聽見我的喉頭無法克制地發出幾聲低啞的哼聲,對方卻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
「討厭鬼!看什麼看!」
我勉強的抬起頭試圖想對少年說什麼,那張臉孔藏匿在陰影中,辨識不出模樣,只有髮絲逆著光線、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飄動。他一腳踩在我吃力抬起的頭顱上,我的側臉硬生生地被擠壓到草屑和泥巴之中。
那個人,是誰?為什麼也要這樣對我?我想我似乎明白,只是不願意讓那個殘虐的印象從我埋藏的記憶中浮現。
河流就在我的眼前,就差一點了……!
只要跑到那個地方,我就安全了……!
我的身軀劃破近乎停滯著的空間,颼颼的風聲在我的耳旁鼓譟,一棟又一棟缺乏情感的水泥房屋在我身邊倒退、遠走。不管是什麼,我必須擺脫那股來路不明的惡意,還有許多在我腦中尚未成形、卻在我的心頭敲響不祥聲響的東西。
一回過神,我已經雙手撐著膝蓋,在一棟陳舊的房屋前庭喘著氣。稍緩了一下鼻息,甫抬起眼,卻又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得往後退了一大步,重心不穩地往後跌坐在雜亂的草叢之中。
這棟房子狹長的窗戶仿若有著自己的生命,正鄙視地佞笑著:「唉呀,你這個叛徒,沒有地方可去,又回來了嗎?」
「啊、啊啊——」
今天首次,我發出聲音,對於自己喉間聲帶正在顫動這種感覺有著久違的生疏與僵硬,只是本能一般、用力地發出近乎崩潰卻軟弱無力的尖叫。
那像是用指甲刮著平滑木板的聲音,淒厲得彷彿是要把空氣硬生生割出血痕來。
這個地方,我再熟悉不過。屋內刺鼻又苦澀的藥劑味道和腐敗的食物氣味,我都能一一地清晰回憶起來;總是陰暗的室內,餐桌的燈早就因為電線燒壞而閃爍著,床單因為多年沒有換洗,時常夾雜一股酸臭的汗味;鐵籠的角落已經生鏽,無路可逃的老鼠在黏鼠板上逐漸死去、腐爛。
這是我極為熟悉的地方,如今我卻一點都不想靠近,更不用說想到要進入裡面。
到底裡面有什麼令我感到不祥的存在?我實在想不出不願意入內的理由,然而直覺驅使我,最好離這個地方遠一點,越遠越好。
我半爬半跑的離開那個地方,對於今後要在哪裡生活,我沒有辦法做出任何預設,近乎生物求生本能告訴我自己的事情只有:村鎮裡的人不可能收留我,而那棟房子──不可以靠近。我拖著狼狽的腳步跑上村落後方幾乎沒有人會涉足的小山丘,手腳並用地攀上山丘至高處的一塊岩石,稍微喘了一口氣。
稀疏的植物沉默的在這裡生長著,對於我的闖入,沒有表示任何反抗或不滿。
「也許在這裡生存下去。」
這樣的詞句在我的腦海中烙下一個深深的痕跡,我略張著嘴,緊張地大大吸了一口氣。
可以嗎?
到處都不受歡迎的我,真的能在這個安寧的地方,好好的過日子嗎?
映在乾燥地面的樹影,不表示反對或同意,只是隨著陽光角度的偏轉,不著痕跡的悄悄移動。
緊繃的情緒突然鬆懈了下來,我貪婪的吸吮著森林的氣息,臉頰的肌肉也一點一點變得和緩,水氣在我的瞳孔凝聚成狀,匯流成條小溪。
我,終於「自由」了嗎?……《繼續閱讀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