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本文/光月)
我被滴落在眼皮上的露水驚醒。
身下的堅硬岩石仍保持著低溫,我將佈滿傷疤的臉慢慢貼上岩面,冰涼的觸感讓人感到一陣心安。不過喉間的乾澀卻令人恐懼,我試圖用這副器官發出任何一點聲音,卻只得到動物恐嚇對方時發出的陣陣嘶啞——但我十分虛弱,恐怕連威嚇都沒有一點作用。
不斷吞嚥分泌出的唾液,即使我想藉由睡眠來抵抗這股難受,但腹部發出的聲響在幽靜的森林裡十分突兀⋯⋯乾癟的肚子與乾渴的喉嚨,兩者混在一塊實在教人難以忍受。
不遠處的森林迴盪著鳥類零散稀疏的叫聲,和我以前聽過的不同,這裡的鳥鳴聽起來有些喑啞……和在那棟房子裡偶爾聽見的清脆毫無相似之處。若是再尖細一些,那聲音也許就會像沒上油的齒輪互相摩擦轉動,發出尖銳且擾人的噪聲。
——不過我並不是為了聽悅耳的鳥鳴而來到這裡的,這和我毫無關係。
我笨拙地爬下那塊讓我休憩了一夜的岩石,印上自己體溫的岩石尚未跟著周圍的溫度冷卻,重新踩上乾燥的地面。塵土沾附在佈滿厚繭的腳掌上,隨後我環顧四周——看來我是安全的。我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安慰自己:不要怕,沒有人在這裡,這裡沒有任何人會排斥你。
即使明白周遭無人,我還是彎著腰、鑽進了清晨的森林。
清晨的森林瀰漫著一股青草的氣味,那彷彿是雨後空氣一般特有的氣息……不過腳下的土壤卻乾燥堅硬,連一絲一毫的水份都沒有。我四處尋找著食物希望可以稍微果腹,彎下身來仔細往草叢挖掘著,結果只找尋到一些不知名的果子。
我乾嚥了口唾液,望著那些果子什麼也無法確認,包括其毒性。
「沒有東西可以吃……」獨自呢喃著,猶豫半晌,我還是扔掉了孤零零地躺在手掌中心的豔紅果子。
「咕嚕嚕……」空蕩蕩的肚子隨著踏出的腳步而持續地叫囂著。我用手壓住腹部,彷彿這樣能夠抑制些許的飢餓感似地,但說到底還是徒勞無功,肚子反倒叫得越來越大聲。
用唾液濕潤著乾裂的嘴唇,我繼續往森林的深處走,心底抱著能找到任何能夠果腹或是解渴的東西的期望。
一直到入夜,視線漸漸失去了原本的顏色,我走了好遠好遠的路。
消耗了自己大部分的體力,現在的我,喉嚨仍只流過唾液,嘴裡一陣陣的乾渴,造成一股血腥的氣味。
果然還是得回到那個地方嗎……?
蜷曲著身軀、抱著肚子,對「繼續往深處前進」的這個想法,我不自覺地猶豫了。
背倚著只殘留著幾片枯葉的樹木,我坐在鋪滿落葉的褐黃土地上。森林的死寂更加突顯了自己紊亂的呼吸聲,四周靜得連風也似乎跟著沉沉睡去。
「要是還繼續待在原地,就失去了離開那個人的意義了……」
自心底油然而生的想法在「繼續前進」以及「徘徊不前」這兩者間,果斷地選擇了前者。
我毅然離開寂靜且漆黑的森林,往閃爍著光線的方向緩步走去。
僅剩力氣拖著蹣跚的步伐,我悄悄地避開燈火通明的廣場,偷偷摸摸來到某間飄出淡淡肉湯香味的房屋後方。我深吸了一口氣、戰戰兢兢地推開木門——令我意外的是,屋內十分安靜,安靜到似乎連隻老鼠也沒有。順著味道,我躡手躡腳地鑽進廚房打開鍋蓋,撲鼻而來的香味早讓飢腸轆轆的我忘了繼續放輕動作,大大的舀了一匙食物就往嘴裡塞去。
肉湯的鮮甜在嘴裡慢慢的擴散,也濕潤了乾燥已久的喉嚨,再順著食道流入一無所有的胃中。
久未進食的我忘了禮儀——或者說,根本不知道何謂「禮儀」——只是在記憶裡有聽過那人說過這個詞的印象,是正在吃飯的時候。最終,我無法敵過肚子的飢餓,雙手自然地捧起整個鍋子,也忘了咀嚼裡頭的小肉塊,就這樣任由它們隨著溫熱的湯水流入體內。等到湯鍋見底後,我用手指抹淨殘留在鍋底的碎肉,直到連一小滴殘湯剩羹也不剩下,我才甘願地放下了鍋子。
滿足地打了個飽嗝,填飽肚子與精神後才注意到外頭人聲嘈雜。我挑眉感到疑問,這個時間點本應是大家入眠的時候了,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用湯鍋旁的清水洗淨雙手,我從剛才來的那扇門悄悄離開,腳步比方才進門時平穩了不少。藉著房屋陰影的遮蔽,我緩步往熱鬧的廣場走去,腳步停在「再多一步就會曝露在光亮之下」這樣的距離,探出半顆頭想看個究竟。
只見許多人聚集在火光處,像是什麼聚會,卻又像在爭吵著什麼……每個人的情緒顯得異常激動,握有火把的人同時激憤地揮舞著手中的木棒。奇怪的是,昨日見到的那位身著粗布連身裙的大媽,原來應是的臃腫體態,在短時間內出現了大幅變化,變得枯瘦許多。
「放他們進來本來就是錯誤的決定!」
「我昨天還看見那惡魔之子想拐走我女兒!」
「這個村莊肯定是受到了詛咒!」
人群中的議論聲此起彼落,裡頭還混雜著粗布大媽那令人熟悉的咆哮聲。
廣場離我不遠,不過這距離倒也還沒有近到會使我曝露自己的存在,只是我仍能看見眾人眼裡閃爍著的暴戾之氣——那是多麼的憤怒?我怔怔地看著他們瞪大自己佈滿血絲的眼球,如同渴望掙脫束縛的猛獸般,暴躁易怒,彷彿一根針落在地面所發出的震動聲也能觸怒他們。
——多麼熟悉,那是再也熟悉不過的場面。片斷的記憶一點一滴地浮現於腦海……
伸直了手臂,那人扎在上頭的孔洞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我,自己的「身分」與「來歷」。不過究竟是為什麼呢?為何那人能夠面不改色地將針頭重覆地插入人類柔軟的肌膚,注入的未知液體那些總會令人泛起胃酸與頭疼——甚至引來更可怕的後遺症?
回想起注入藥劑後產生的副作用,我感覺自己像是快失去這副身體的主導權一般,手指慌亂地觸摸著露出緊張神色的臉龐,隔著眼皮撫摸那顫抖著眼球,鼻子、嘴唇……
「我還在,我還存在著理性,我能夠控制我自己⋯⋯!」我如此安撫自己心底的不安,感覺自己的身軀像是剛從冰冷的水浴中起來,瑟瑟顫抖。
那些鎖在鐵籠內的日子裡,能夠好好控制著這副身體的次數寥寥可數,當藥效產生副作用時,本能試圖掙脫那副束縛住手腕的鎖鏈,因為用力過度總是弄得雙手紅腫發疼。然而事實上自己是因為拼命抵抗體內從背脊竄上的不適感,而忘記手上鎖鏈銬住自己的痛楚。舊傷尚未痊愈馬上又增添了新傷。即使自己知道一切皆為徒勞,心底仍有那一絲「期望」——或許也是那絲期望一直支撐自己走到現在的吧……
瞥了眼在房屋牆角搖曳著的雜草,小草與泥土和在一塊兒產生出來的青灰色,就是我在鐵籠內最常看見的試管液體的顏色,帶著混濁。印象中那人的手總離不開試管,或許也能這麼說:他在自己心中刻下的記憶中,就是在桌旁搖晃著裝載著各樣顏色液體的試管,專注於自己實驗的模樣。忘了流動的時間、忘了呼吸、忘了自己是人而非木偶,他就這麼佇立在桌前好個半久。
現在想起來,似乎有些過於美化了……
美化……美?
在普通人的認知中,什麼是美?
我只知道,某次透過鐵籠的隙縫望出去時,那人從包裝紙內取出一片藥錠扔入他的杯水中,藥錠在水中產生大量氣泡,上升氣泡在淺黃的水裡不斷擴散,一小片一小片的白沫漂浮在氣泡水中。
而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東西,單純的將目光緊鎖在那上頭、遲遲凝望,始終無法忘懷那輕輕流逝而過的幾秒鐘。
為何會回想起這些?我想,我大概只是想掩蓋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也同時試圖「美化」自己的記憶吧。
——啊啊,是陽光呢。
望著天空投射下來的憐憫,我很努力地扯起嘴角,試著微笑。
這種動作,過去的我一點也不熟悉。
然而如今的我,卻可以沐浴在自由的氣息裡,可以用我的眼睛親自確認這些我曾經聽說過、從書本上學習過的事物。
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到底還有哪裡……像是機器缺失了的一小個螺絲釘一般,遺失掉了?……《繼續閱讀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