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本文/言梨)
──救救迦南、救救我們?布克索爾茫然地撫著剛才被木棍痛毆的後腦,細細地咀嚼著這突如其來的求援話語。
該怎麼做?該做什麼?完全搞不懂。
從村子夜晚突發的亂象、他們口中所談論的惡魔之子、還有……
「……哇、哇啊──這是祭典嗎?感覺好像有點奇怪的說……」
腳步聲輕輕迴盪在一片沉默的廣場之上,而布克索爾還來不及反應……「啊,找到了。教授!你出門太久了,人家都等到不耐煩了說!」
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布克索爾的思考迴路。
來人正一面誇張地揮動著纖細白皙的手臂,一面朝著他的方向走去。
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不如說,相當統一地向那名一邊沒完沒了地嘮叨著,一邊向他們靠近的女孩望去。
「妳這傢伙,我不是要妳……!」他抬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希瓦拉。
她走到他的面前,正雙手插腰,表情複雜地看著他──帶有一點擔心,以及些許的膽怯。看到這樣的表情,布克索爾停下了準備大罵她一頓的想法。
希瓦拉只簡單地披了件禦寒衣物──正確來說,是布克索爾收納在行李當中的大衣,並沒有戴變色片,也沒有戴著什麼閃亮、誇張的裝飾。
這樣看來也就是個普通的可愛女孩子。
比起村子裡的問題,希瓦拉的樣子還比較新鮮……
但現在的狀況並不容許他這樣隨意地分散注意力。他快速地檢視了一下村民的樣子,似乎沒有剛才那麼躁動,只是一致地用戒備的眼神望向突然到訪的女孩。
不過還不能完全放鬆。
其實布克索爾並不希望希瓦拉來到這裡的,但卻因為現在的情境而出乎意料地鬆了口氣。
稍稍重整過因為衝擊而些微紊亂的思考之後,布克索爾才注意到在希瓦拉後頭還跟著在實驗室附近發現的灰髮少年。他以緩慢的腳步,像是在後頭守望著希瓦拉一般,隔著大約十步的距離跟在她身後。但他並沒有靠近營火,也沒有走近人群,只是在廣場外圍、樹木的遮蔭下觀望,似乎在顧慮著什麼。
「唔唔,教授。這裡有點奇怪的說......」
希瓦拉在他沒有注意時蹲到了布克索爾身畔,悄聲地說道。
「狀況是不太好,可以說現在是最緊繃的時候吧......」布克索爾一面在意著因為希瓦拉蹲下的動作而沾染上灰塵的──自己的大衣,一面放低了聲音回答。
不過顯然這樣交頭接耳的舉動只是再度挑起了村民們警戒的情緒。
「您到底願不願意幫幫我們?」一旁一個個性較為急躁的村人被布克索爾的沉默與茫然弄得有些焦躁,忍不住用質詢的語氣向他開口。
「等一下。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搞懂,或許還是等你們說明清楚了再看看有什麼解決的法子吧。」布克索爾故作鎮靜地回答,然而實際上他腦袋一片空白,什麼想法都沒有。正當他準備將狀況搞清楚而開口打算詢問時,聽見了有人突然的緊張大喊。
「是他!那個妖怪!那個惡魔之子來了!」
像是朝水池裡扔了一塊石頭一樣,騷動猶如水面上的漣漪擴散了開來,慌亂、錯落的噪聲此起彼落,所有的村民們驚恐地左右張望著,彷彿是群驚弓之鳥。
布克索爾在暴動的人群之中依稀看見一個有著紅色頭髮的熟悉身影,不過突來的混亂,讓布克索爾不及確認他是否正是那個在科學家洛拉斯屋子前遇見的、企圖強行闖入的青年。
但還有什麼東西,更讓布克索爾在意。
「嗯……惡魔之子……?」
布克索爾從中似乎找到了什麼關鍵,摸了摸自己下顎修整整齊的鬍髭,喃喃自語著。
聽到他的低語,希瓦拉嘟著嘴,帶點嬌嗔地抱怨:「咦?教、教授您太不科學了!鬼、鬼怪還是惡魔什麼的,人家才不信的說!」
然而白淨的小臉上流露出來的驚駭可是一點也騙不了人。
「不提這個,這裡現在不宜久留,我們先回屋子去……」
他拎著還在高聲發表自己意見的小女孩,準備把跟著跑了出來的灰髮少年也帶回木屋。沒想到才一轉眼的時間,灰髮少年已經不見蹤影了。
在村民們因為那「發現了惡魔之子」的發言,而仍然緊繃地四處尋找著「惡魔之子」的時候,布克索爾拉著希瓦拉,趁著村民們稍微放鬆了對他們的緊迫盯人,而躡手躡腳地離開了再次陷入混亂的廣場。
離那瘋狂的場所及人群好一段距離之後,他才有辦法一一將問題條列出來。
首先,村民所提的惡魔之子是什麼人?是什麼原因讓他有這樣一個不吉利的稱號?
再來是村民夜晚的異常騷動。蠟黃的皮膚、暴凸的雙眼以及精神上的不穩定。雖然自己的專業領域並不是醫學,但這個狀況看起來是有類似病例可循的,比方說……甲狀腺機能亢進。
但事情看來並沒有那麼單純。若只是這樣的病況的話,何以整個村內的人都有類似的情狀出現呢?
還有,洛拉斯博士的研究──出乎意料地竟然以人為實驗品。
所有問題指向最根本的地方便是那幢屋子──洛拉斯生前居住的那棟「實驗室」。那裡應該裝載著許多在信紙之間無法傳達、甚至沒有傳達的事情,而這些他所不知、不可告人的事情,或許就是這件事情的源頭。
「希瓦拉,學者的本分是什麼?」布克索爾在逐漸令人無法接受的思考走向之下,有些出神似的低語著,開口發問。
也許──只是也許,說不定這小女孩純粹的思想才是那一把可以解開問題的鑰匙吧。他帶著一些不合理的冀盼,期待著一份不勞而獲的解答。
「唔?嗯……人家覺得是『解決問題』吧!」
是的。解決問題。
探究人們所不知道的問題,將之以合理的方式解答,並呈現給大眾。布克索爾認為自己應當要成為這樣的學者。
他深呼吸,讓夜晚沁涼的空氣進入肺部,讓從剛剛開始就有些打結的腦袋稍微清晰一些。現在的他甚至還有餘裕想著自己剛剛腦袋不清楚或許是因為被人從後面打了一棍之類讓人難以發笑的笑話。
「教授……老實說人家不喜歡這個屋子的說……又臭又暗的……唔,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在動啊?」希瓦拉一臉嫌惡地跟進屋子,雙手環抱著自己,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走著,像是害怕踩上什麼一樣。
「的確,似乎是有什麼在騷動的樣子……」到底是什麼?布克索爾瞇眼望著黑暗。
自己離開以前還沒有這種感覺,現在卻有種莫名的厭惡感。
希瓦拉張開嘴還想說些什麼,不過布克索爾率先伸手制止了,並示意她安靜。
他緩緩地走進屋子深處查看。
希瓦拉看著他仍然沒有帶上她一起的意思,只能小聲地嘟囔著表示微薄抗議:「別丟下人家……」並同樣躡著腳步跟上。
不過她的安靜與謹慎仍然維持不了多久。
「噫!有什麼跑過去!碰到人家的腳了啦!」
希瓦拉尖叫著用力跺步,在有些老舊的地板上加上這麼沉重的壓力,惹得木板發出吱嘎吱嘎的嘈雜聲響。「踩、踩到了啦──嗚嗚!」就在這麼尖聲大喊的同時,踩到了某樣不知名東西的她趕緊跳到布克索爾身上,緊抱著他的脖子、四肢也纏繞住他的身軀不放。
「妳是玩具發條猴嗎......?」布克索爾心想,這下可打草驚蛇了,一邊無奈地抄來器具,將油燈點燃。
火光圍成的圓圈將兩人籠罩,在陰暗的房中帶來明亮。他提著油燈靠近了剛才碰觸到希瓦拉腳邊、還被重重她踩了一腳的可憐生物,蹲下身子來。
「這、這個是……老、老鼠嗎?」
希瓦拉雙手摀著臉,卻從指縫間瞇著眼睛偷偷看向方才自己所站的位置──那是一隻毛皮雜亂、滿身是傷、尾巴還斷了一半的小動物,正在殘破的地板上用一種奇異的姿勢痙攣著。
「是被貓還是什麼的攻擊了嗎?」也許是因為有了光亮,希瓦拉慢慢地冷靜下來,跟著彎下腰問道。
才這樣說完,那小動物曲著身子,低頭啃咬著自己的尾巴,啃得那原本就只剩半截的尾巴變得更短了,截面的肌肉組織也可以明顯的看見。布克索爾嚇了一跳,一邊不敢置信地揉著眼睛,正想更靠近一點看時那動物卻突然停止了動作,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反而被四周的人影給驚擾到一樣地想要溜走。
對這狀況覺得納悶的他反射性地伸手要去擒住那小動物,但牠的動作實在太過敏捷,眼看著就要從門口跑走……
「那、那個……怎麼了嗎?」
灰髮少年順手輕掐住正想從門口逃出的老鼠,一臉不解地問道。
「啊……是你,謝謝了。」
布克索爾伸手接過,「我覺得有點奇怪,正想抓來看看……」但才一回到光線比較明亮的地方,老鼠就開始劇烈掙扎。雖然用雙手抓握著,仍然能感受到老鼠想要逃命的猛烈力道。
「快、快放進這裡面!」
希瓦拉即時拿來了一個盒子遞上,布克索爾趕緊把老鼠放進去。
「希瓦拉,做得好……等等,這不是我的餐盒嗎?」
他皺了皺眉,這丫頭怎麼老是把自己的東西弄得亂七八糟啊……「下次出遠門,若不是選擇不要帶著希瓦拉出門,就是得要在自己的行李箱上鎖!」布克索爾在心裡暗暗地想著。
「吶、吶,教授……」一點也沒發現他心緒的「百轉千迴」,希瓦拉興致盎然地盯著盒子裡那隻用四肢在鐵製餐盒的壁上魯鈍地來回搔刮的老鼠,說道。「您不覺得這老鼠感覺跟剛剛的村民很像嗎?」
「妳不要轉移話題,我現在要跟妳說明禮儀與私人物品的……」
布克索爾說到一半戛然止住,他定睛仔細地看著老鼠。
身上多處脫毛的地方隱約可以看見皮膚,乾癟、蠟黃。眼睛則是無法聚焦似地亂轉著,比起平常看到的老鼠,看起來似乎較為乾扁,那雙有些突出的眼睛也是那麼明顯。
這──難道是巧合嗎?
總感覺看見了整起事件的一個重要部分,雖然比起整體可能還是相當微小,但是他確信自己正走上了通往解決問題的那條道路。
「看起來這的確是一種病症……說到這個,你知道……惡魔之子是什麼嗎?」布克索爾放下裝著老鼠的盒子,看向灰髮少年。
對方沒有避開布克索爾的視線,但看起來一臉茫然。經過一陣短暫的沉默。少年緩緩開口──
「我、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不是惡魔……我、我是孤兒……我只是跟著『那個人』一起住。『那個人』跟村子裡的人沒有什麼往來,偶爾會要我到鎮上去辦點事情。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就被人家這樣叫了。」
他緩慢地、不是很流暢地說著。看起來不像在說謊……
──等等,他是居住在這屋裡的人,也就是說,是跟洛拉斯博士住在一起的……嗎?
布克索爾突然想起紅髮青年。
實驗、實驗品、人類。
「那個紅頭髮的年輕人也跟你住在一起嗎?」他試探地問著,一邊觀察著這少年的反應。
但是沒有任何回答。
「咦?教授──沒有水了說!」
「希瓦拉──妳又……!」先是大衣、再來是餐盒,連水都要三番兩次地擅自取用。對於希瓦拉隨意翻動自己的行李還老是打斷自己的正事,布克索爾的忍耐已經到了限度。
「人、人家出去裝水回來,教授您一定也口渴了!」似乎是感受到他的怒氣就在爆發邊緣,希瓦拉抓著水壺趕緊跑了出去。
布克索爾只能目送她模糊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
回過頭來正想要繼續追問灰髮少年些什麼時,卻發現他也跟在希瓦拉身後跑出了屋子。
「為什麼這些人總是這麼隨便!」布克索爾咋舌,心煩意亂地將背心皺摺撫平──下意識地整理自己儀容是他整頓自己煩躁心情的習慣動作──然後踏出腳步往屋外走去。
老舊的木質地板被踩出了啪嗒啪嗒的聲音,像是快要斷裂的潮濕木材。
嗯?這裡的地板……?
「呀──!」
才感覺有哪裡不太對勁,還不及多做思考,就聽見在黑夜中特別明顯的、女孩的尖叫聲,他的雙腿下意識地加快速度動了起來。
──希瓦拉!
她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翻倒在地上的水壺,潑灑出來的水滴濺濕了她的鞋尖。
「希瓦拉!怎麼了?」
聽見布克索爾緊張的呼喊,希瓦拉回過頭來,鼓著雙頰,指著身旁的人尖聲控訴著他突如其來的粗魯動作:「教、教授!你看他!他居然把人家辛辛苦苦裝好的水給打翻了啦!」
灰髮少年似乎仍發著愣,嘴唇微微顫抖著,空洞的表情彷彿表示著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
布克索爾再也無法保持冷靜,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攫住了灰髮少年的手腕,高聲質問:「你們兩個到底在搞什麼鬼?還嫌問題不夠多嗎?」
他的舉動讓灰髮少年受到驚嚇,像是猛地回了神,只能怯怯看著布克索爾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孔。
「──不、不要靠近我!」
他的語氣裡充滿了強烈的恐懼,突然開始瘋狂掙扎,嘶啞地大吼出聲。
灰髮少年趁著這一吼使布克索爾愣住的機會,掙開了箝住自己的手,朝著幽暗的樹林狂奔而去。
「教授!您怎麼就這樣讓他跑走了說?」
希瓦拉的語氣帶了點譴責,重新裝了水,往布克索爾所站的地方走去。
「……奇怪的傢伙。希瓦拉,水壺給我。」他的怒氣稍微被驚嚇給沖淡許多,經過這麼多事情折騰,布克索爾突然意識到自己早已口渴,便伸手向希瓦拉要水。
「人家口渴了說,先讓人家喝一口……」她不滿地抱怨,但布克索爾的眼神讓她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水壺遞給對方。
布克索爾接過水壺,舌尖才一碰到水壺裡裝著的清水,就馬上吐了出來。
希瓦拉一臉嫌惡地往旁邊快速閃了開來。「呀!教授您髒死了說!」
這水的味道真是噁心……布克索爾用手抹乾嘴角,水裡那股莫名的澀味還留在口中久久無法消散。
他抬頭望向裝著水的容器,那是許許多多巨大的陶甕,一旁擱著長型的勺子──這是在某戶人家的屋後,看起來是某種集水設施。
水是從哪裡來的?有什麼用途?布克索爾想到前些日子曾有人提過的那場暴雨,也許村民平時就有儲水的習慣,而在暴雨前夕為避免出門提水的危險而提前儲備。
那麼,在這個村莊內,最方便取水之處──就是那條河流。
再稍微探看一下,足足半個人身高的大甕已經空了六、七個,應該就是從暴雨前到這段時間的用水量了。
「……難道是水有什麼問題?」
布克索爾喃喃自語著。
「人家聽不懂教授在說什麼,人家口好渴啦!」希瓦拉一把搶過水壺張嘴就要喝,但布克索爾早了一步,一手將她伸來的手擋下,另一手將水壺內的水給倒了個精光。
果不其然,下場就是希瓦拉誇張的抗議。
「唔哇!教授您做什麼?全世界都想妨礙人家喝水!嗚嗚……」
「別吵了。」沒有理會她的假哭假鬧,布克索爾像要按掉一個吵鬧的鬧鐘一樣拍著希瓦拉的頭,快步往洛拉斯的「實驗室」方向走去。「這應該是從河裡弄來的水,一定有很多細菌,難道妳想肚子痛還是生什麼病嗎?」
「人家才不想生病,但是人家也不想口渴的說!啊、教授,等等人家啦!」
一樣的狀況。雖然還想鬧點脾氣,但眼見教授丟下自己走遠,希瓦拉不得不彆扭地跟了上去。
「好像是……這裡。」
回到屋子裡後,布克索爾一步一步地來回走動,似乎是在確認什麼。
「教授,那個……老鼠用不到了吧?人家覺得一直擺在那裏看起來不太舒服的說,可以放走牠嗎?」
「啊啊,隨妳高興。」布克索爾隨便地揮了揮手,無心地回了一句。「啊,那個餐盒我不要了,妳順便想辦法處理掉吧。」
「好──別、別、別過來!人家放你走你就去、去、去那邊,不要在人家這邊蹭來蹭去,不要──!」
雖然盡力地想細聽那破舊地板發出的聲響的其中差別,但放走老鼠的希瓦拉慌亂地跺腳跑來跑去產生的噪音顯然影響力更大。正想出口制止希瓦拉的躁動,下一刻就聽見一聲巨響。
「教、教授!」
布克索爾轉過身來探究情況──希瓦拉懊惱的神情看起來惹人發笑,一邊咕噥著:「地板破了說……人家的腳被卡住了……踩不到底……」
就是這個了!
「這裡應該有個地下室……!入口……入口在哪裡呢?」
像是醍醐灌頂一般恍然大悟,定定地說完後,布克索爾趴下身子,仔細地尋找著地下室的入口。
先前進到屋內想要查找一些有關於洛拉斯的「發明」以及相關的資料,卻沒有結果。書架裡只有一些關於宗教的書籍、繪本或是文學書──依照布克索爾對洛拉斯的認識,他是不會閱讀這類圖書的。而且身為科學家竟連一本可供參考、紀錄的學術書籍都沒有,這未免有些牽強。
「啊,找到了。」
布克索爾無視在身後因為處於窘境而不斷求援的希瓦拉,把位於臨時床鋪旁的暗門用力拉開,拿起油燈,沿著狹窄的暗道慢慢地往地下走去。
油燈的照明有限,但還足以照亮這地下室大部分空間──擺滿了四面牆的書架,密密麻麻、各式各樣的書籍在架上羅列。他在書架之中穿梭而行,但仍然沒有看見實驗的器材、報告等等的物品。
這裡不是真正的「實驗室」,頂多是參考資料的放置處而已。布克索爾多少有些失望,但很快發現空間的另外一端有著另外一座樓梯,於是他重振精神,向著那裡走去。
沿著樓梯越是往上,藥物與食物腐壞的味道就越為明顯,在那之間還摻雜瀰漫著另外一股莫名刺鼻的臭味。
布克索爾雖然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掩住自己的口鼻,那強烈的氣味仍然穿過手帕向他的嗅覺炫示自己的存在感。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被撕碎且散落一地的紙。
布克索爾乾脆放棄了以手帕遮掩鼻子,改而隨手從地上撿拾看起來較為完整的紙片來查看。
「這個是……研究資料嗎?」
把碎紙放回地上,他繼續往深處探尋。皮鞋踩到玻璃碎片,清脆的聲音在死寂、幽暗的房裡一清二楚,還隱約地來回晃蕩著──那些碎玻璃,從形狀上來推斷,是被砸碎的試管還有燒杯。地上還依稀看得出溶液潑灑出來,沒有收拾乾淨的斑駁印子。
「看來在這裡有發生過什麼事情……唔。」
布克索爾突地頓住了腳步。
在手上油燈的照明下,他知道有個人躺在那端的地上。
周圍的地板現出一種深沉的褐色,布克索爾推想那應該是乾掉的血跡,而那股揮散不去的刺鼻味道的來源可能就是這具屍首。黑暗中依稀看出屍體胸前插著的玻璃碎片……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浸泡在各種混雜的化學藥劑裡頭,屍體腐化的速度非常慢,隱約還能辨認屍首生前的一些特徵。
是個男性,已經不年輕了,手腳沒什麼肌肉的線條,可能不擅長運動或是不常運動。身上穿著的應是研究者的白袍子,上面沾滿了血漬、髒污,早已不見它原先的白色。
布克索爾倒抽一口氣,用力地眨著有些酸疼的眼睛。地上這個已毫無氣息的人是誰,他的心裡已經有了個底。
恐怕這具屍體的身份正是洛拉斯──這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或者是他發現得太過突然,令他一陣頭痛。
「真是遺憾,怎麼會這樣……」
洛拉斯博士之所以失去聯繫的原因,恐怕就是因為被兇殘地殺害了──布克索爾如此斷定。
他蹲下,儘管跟洛拉斯拉近了距離,卻沒有絲毫屬於人的溫度,連自己的吐息也只能消溶於空氣中。
「……這是?」
這時,布克索爾發現那套袍子的口袋看起來裝著什麼似的,在布料上造成了些微陰影。他小心地將東西從口袋裡抽出──看起來是一張照片,有一半因為沾上了血跡而看不清楚,而照片之後還黏有一個一樣染污了的信封。
布克索爾決定先看過照片,再來研究信件的內容。
照片中隱隱看得出一個少年的輪廓,但臉部恰好被血漬給掩住了,只能看出他瘦弱的身型……這令他直接聯想到先前遇見的那位灰髮少年──寡言、瘦小,以及那彷彿懼怕著什麼的反應。
那麼,之前的那個紅髮少年又是......?
仔細回想第一次碰上他的狀況,布克索爾早已有著相當程度的懷疑。
紅髮青年的徵狀跟村裡的人們十分相似──瘋狂地敲打著「實驗室」的門、像是野獸的舉動跟眼神……
他的注意力稍微被前方閃躲著光線的老鼠給吸引了過去,看見牠們與剛才逮著的有著相同的慘狀──乾癟、脫毛、傷痕累累。像是走動得累了,便一一停在破裂的試管和燒杯邊,舔舐起玻璃壁上僅存的些微液體與結晶物。
老鼠──跟村民一樣,有什麼因素會讓牠們變得這般不正常?
這一管管的試液……
這麼看來,關於村民的異常行為與身體的奇怪症狀,應該與洛拉斯的實驗有某些關聯。不過突兀的是,洛拉斯的實驗再怎麼盛大,也不可能拿全村子的人做實驗品……那麼,是藥品被用什麼樣的方式擴散開來了嗎?
思考再次碰上阻礙,他反覆翻看起照片後面的信,信封上依稀可辨:「布克索爾教授 啟」的字樣。
「嘖……黏住了。」布克索爾試著想把信封打開,但染上血漬的信封與信紙黏在一起,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撕破。他只能暫時把信用手帕包住,連同照片一起放進口袋裡。
稍遠處有個籠子,尺寸像是豢養大型犬用的那種,裡頭有簡單的床──只是幾片木板跟一點破布,還有裝著少許乾糧跟幾個見底的小碗。在牆上稍高的地方有窗戶,可以看到外頭的狀況,那些騷亂的聲音還在持續著,搖曳的火光還在四處徘徊。
就算這幢「實驗室」距離村子仍有一段距離,遲早也會成為迦南村民們憤怒與恐懼的目標吧……
布克索爾掏出身上的打火機又點了根菸,靠著窗戶緩緩吁氣。冉冉白煙飄散在黑夜裡,他忍不住要心想,要是這些太過衝擊的事實也可以隨著煙霧煙消雲散就好了。
他倚著窗沿,仰望著沒有光害汙染的夜空被火把的赤色染紅,用燒紅的香菸頭抽取出的一縷縷輕煙,送上最後的哀悼。
*
隨著腳步的加快,時間彷彿正愈漸瘋狂地、毫不留情地吞噬起自己。在寂寥的夜晚中,只剩嘈雜的心跳聲和凌亂的腳步聲重重在耳畔迴盪。
在被那個男人猛力抓住手腕的瞬間,腦內四散的各個畫面突然凝聚成型,為了抵抗心中湧起太過猖狂的恐懼,想也沒想就開始逃命。失去的記憶──應該說被人使用了手段而消去了的那一部分的記憶,快速地湧入腦中。
各種複雜的情感、被遺忘的情緒如同投影片放映一般一幕一幕地快速切換,使自己陷入暫時性的混亂。
「是誰?是『那個人』嗎?他也曾經這樣對我嗎?」
回過神來,又回到了這片曾經做為自己棲身之所的林子。單薄的影子伏貼在林間的地面上,沒有月光,只有遠處投過來的黯淡紅色火光。
「出來!惡魔之子!」
「我們知道你在裡面!不出來的話要放火了!」
「都是你把這個村子搞成這副鬼模樣!」
少年沉默地聆聽著村民不間斷、憤怒的咆哮,閃爍的火光和粗鄙的話語,在逐漸凝聚成型的記憶裡,似乎不太陌生啊……他的眼神中閃過一抹黑暗。
有些什麼無以名狀的東西,正在他的體內迅速擴張、膨脹、瀕臨爆發。
「這些不都只是……如你們所願嗎!」
這一夜,還有多長?